故人已去无处觅,美人门前是非多

恶作剧之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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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单钰单馨二人犹自好奇,踏月行来这香绝苑。本意见识那传闻中的‘棺封新娘’究竟像人像鬼,而今一瞧起来反倒是个美人胚子,待人又极和善。且她口中所诉之事着实令二人痴迷,一时听来竟是忘了时辰,致使月轮当头,不觉已泪涟涟。

    这姐妹二人虽皆是慧根灵动,却是单馨尤多思添愁些。而今听来这么样的故事,不禁哀叹连连,以巾帕拭泪,低声问道

    “怎么未好好辞别,人就没了?”

    那杜月湖只是苦笑,恰逢随侍的婆子奉茶来,虽动作怠慢温吞却也并不招恼,只道她年岁大了,慢一些更添小心。只是那茶已半凉不温浸了多时,入口难免苦涩,更衬得她一颗心中苦情哀愁。抿得半晌,她将目光放至屋门以外竹影曳动处,口中喃喃说道

    “莲翘是痴的,我却俗怠了她。”

    单钰听来也不好明言,只心里暗付道

    ‘是了,若你同杜莲翘心在一处,也不至与那痴情女子人鬼殊途了。’

    哪知她这番心事,杜月湖早已料过。却是而今不过只得哀叹,再无力回天罢了。

    那日她宽慰杜莲翘的话虽不假,情亦真切。莲翘一生凄苦,养父养母虽好,终不过是家中可有可无一个外头来的丫头。她活到十四岁,心知这些年来真心待她的只有月湖。而她的痴,便一心系到了月湖身上,再难分解。

    但月湖却不尽如此。她是家中明珠,日子虽也清贫,却从未忍冻挨饿。父母又溺爱,每每寒来暑往新衣点心添得叫人羡慕,又一反那读呆板怪书的男子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将她送去读过两年书,识了些字。

    她虽心中也有莲翘,却也需奉父母。父亲母亲望她本份,老老实实嫁做人妇,生下一男半女安享天伦,也不负他们一腔溺爱了。也不是没有生过反叛之意,却每每瞧见母亲父亲辛苦半生落得如今粗蠢,便心生爱怜悔恨再不提那妄为之事。

    莲翘懂她的心事,所以这些话,从未与她说过。

    她是自莲翘悬梁自尽后,才明白她的细腻心思,才知道这傻姑娘如此爱她。既不忍她纠结之苦,又不愿沦做命数奴仆,当真顺她养父养母之意嫁去城中。左右她在婴儿时就该死的,左右她都要别了挚爱之人,不若就此舍这身臭皮囊去了,也算清白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她死之后,杜月湖一连垂泪数月,哭得眼睛红肿胀痛,见光则如芒刺,几乎就要瞎了。最后还是她娘亲来劝住,告诉她故人已去,日子还是需要过的。她虽不爱这话,心下想着莲翘音容,自觉她仍在心中,怎的就是故人了?却也见不得娘亲担忧神色,故而强自拾掇心神,重又振作起来。

    杜莲翘埋在庄子南面的坟地里,因是自尽不肖女,坟头并无甚么墓碑,养父养母也从未来看望。只有月湖,却也并不常来,唯恐触景生情又哭坏了眼睛,白教娘亲伤神。你旦见那月下荒凉黄土一捧,坟头散落一撮纸钱灰,坟堆上又垒着一簇野花的,便是莲翘的坟墓了。

    说来凄惨,她死不过一年,月湖已过十六。虽出落得愈发漂亮动人,却也因这一年以来每日忧思哀愁而消瘦苍白,一脸病容。其家母不知何故,只道她是女大不中留,该到了送出阁的年纪,这才托了媒人去寻亲。

    又恰逢单家主母想为自家第五个小孙子做喜,原是定了苏州一户盐商家的大小姐,五哥哥见过却总不喜欢。说她娇纵蛮横,生相又蠢笨。若真娶了进来,岂非糟蹋了单家女子皆灵秀貌美的名声?

    主母思虑后以为是,又问媒人可有合适姑娘说来。家境如何并不要紧,但求人心不坏,长相可人的,最好再识文断字些,嫁过来同姑娘妯娌们读书玩笑,也不会无聊了。

    那媒人听了,恰道出这么一个妙人来,却正是他单家地界佃庄上的杜月湖。说是聪明伶俐生得又乖巧,在家里是极被疼爱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列下来,恰好和了单家老太太的心意。勿论这月湖有那么一点好,就是在外道人瞧来极重情谊。

    单老太太问她为何?她只道这月湖有一个玩伴,年前许给花枝巷里教书的先生。许是姑娘不大乐意,一时想不开,就在下聘几日后悬梁死了。

    单老太太听了心惊,却又问这月湖如何。媒人只说,这月湖在家哭了数月,直到她老子娘亲一日日苦劝才稍好一些。我在庄上那么些年,所见过的小丫头里面就数她月湖最是如此。她与那悬梁的丫头既非亲姐妹,家中又不是什么世交好友的。只不过平日里在一块玩意,而今那丫头没了,她反比丫头的老子娘还伤心许多,这不是重情谊,又是为何?

    老太太心中满意,不日回身问过五爷如何。五爷听来连点头,若真如媒人诉说,这杜月湖倒与单钰单馨有几分相似,可想也不会辱没了自个儿的名。但转念又觉,若是媒人吹嘘又待如何?届时过了门再看,就已晚了。

    他当着老太太也不便明说,只在回身后与小厮商议着,择日去佃庄上看过再说其他。

    也合该月湖命中注定,母亲连日阴雨腿病复发疼得难耐,父亲田间地头饭食便该由月湖去送。可巧正遇上那单五爷骑了一匹黑漆骏马来,见一小女子身形纤瘦可怜,脸上虽未施脂粉,却也如点朱含翠惹人心头爱恋。当下便上前问道

    “姑娘,可问这杜家庄怎么走?”

    这杜月湖向来不大喜爱与男子说话,而如单五爷这一类模样白净锦衣玉带,又高高骑在马上搭讪的纨绔模样,更惹她心中厌烦了。如此她便并未搭腔,只理也不理径直挎着竹篮往地里找爹爹去。

    单五爷见她如此也并未再问,只是心中隐认这女子便是他单昭的妻了。

    也就在那一晚,杜月湖梦到了莲翘。

    她虽已去了,梦里瞧见却也还是从前模样,只是似乎又瘦了许多。

    梦的内容月湖记不真切,只隐隐想得起是在一座什么拱桥上,见莲翘乘着浓浓夜露正站在那里等她。她心中思念犹在,含泪跑过去握住她的手,一如她们往常。

    “你这短命的丫头好狠心。”

    她一开口便是哭声,也顾不得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了。

    “我只宽慰你几句,你就不等我先去了。如今又巴巴跑回来做什么?”

    莲翘哀哀望了她半晌,似乎并不曾说话。又或许是说了,只是她并没听得真切罢了。她们在梦中又相拥而泣,哭这人鬼虚幻幻的相逢,叹这造物无尽的苦楚。末了,莲翘轻轻在她眉心点上一吻,触碰间已是冰冷。

    如今已是五奶奶的杜月湖正坐在单钰单馨面前,谈及此处她又哀哀苦笑起来

    “天色已晚,我看二位姑娘都已困了。”

    单钰正被她说中了心事,只望着月影婆娑,心想一会子回去不知已几更天了。好在这五嫂子识趣,也懂礼数,先行提了出来要送二位姑娘回去。

    单馨正听得兴起,脸上全无倦意,却只看单钰眼色也知晓轻重。若换平日来,她们或许并不比非要回去。哥哥们不在时便和嫂嫂挤一处,同窝在榻上说说体己话也是有的。只是这五奶**一遭得见,存着这样的故事,又在这么一间颓塌塌院子里,姐妹二人万不敢留。当下也只好拜别了五嫂,由她亲自送出屋去,在月洞门下告别。

    姐妹二人协紫婵秋菊原路回去,一路沉默半晌后还是紫婵先开口道

    “从来只听男女间情爱酸溜溜腻人,不料这五奶奶与她妹子更教人觉得痴傻。”

    单馨白她一眼,回道

    “你懂什么,这才是古来罕有的情真意切。那些个才子佳人的不过杜撰哄人,我看这五嫂倒是个性情之人,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单钰闻言,兀自又沉默半晌,待恰算得她再要开口问时才堪堪叹一声说道

    “我只觉五嫂太爱体面,太怯懦,负了那杜莲翘一颗苦心。”

    在单钰看来,这段故事虽教人哀叹惋惜,却终因杜月湖一腔冷漠,疏离了莲翘而至。不怪莲翘的魂魄回身来找她,若她当日稍通透一些,明白天不过清气一腔,地不过厚土一捧。哪有什么额定的命数,哪来什么非顾不可的颜面。其实人存于世不过百年,短命一些的更早就夭折了,若都似她这般怯懦,怕害了这个那个伤心难过的。那这世间之人,岂非都成了罗汉真人在世,无欲无求,又在红尘翻覆,不得善终了?

    而单馨并不想得这许多,她只说这段哀情佳话可泣可叹,比那些臭哄哄男子好得许多了。无嫂既已到了这般境遇,若单钰在说出这一类话来岂非雪上加霜?

    “你懂甚,这叫明理。”

    单钰不大愿意搭理这姐姐了,兀自撅着嘴走在前头,任由单馨跟着来,口中叨叨念着

    “明理不假,那五嫂前头可也是‘明理’的。人生在世,独‘情’字是理,‘孝’字就不是了?依我说来,五嫂和那莲翘都没错处。”

    单钰回头睨她一眼,也不争辩,行路间四人已穿过照月渚走到宿酒苑了。紫婵和秋菊见惯了二位姑娘拌嘴,虽听不懂其二人言语中的道理,倒也陪笑劝慰着各自哄开。末了到分别时,单钰硬生生抛下一句

    “五嫂不是错,杜姑娘不是错。那因何二人终不能在一处,反落得如此境遇?要我说来,这就是你单馨的错。青天白日家不好好习书学理,而今又来和做妹妹的吵闹,实在错上加错。”

    单馨被她没道理的这么一指责,也老大不高兴起来,正欲回嘴却见她已协紫婵兀自去了。这更深露重的又不好吵嚷,若老太太听了去一定又是一顿责骂。当即也将脚一跺,忿忿回了自个儿屋里去。

    次日清晨,二人均起来给大夫人和老太太请安去,却又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老太太料定她们昨晚一定又行了什么玩意,不让她老太婆知晓,只将她们都让回各屋去睡。不必再来请过。又扭头同大太太玩笑道,现在年轻人都是如此,不愿意带老太婆玩咯。

    且说单馨乐得补眠,直睡到日上三杆了才再起床洗漱。又与单钰赌气不去找她玩,便自个儿掖一本杂书去花园中解闷。可巧遇到了二嫂三嫂也在,便上前去同她们说话。只听她们打过招呼,又接连侍弄着花草,口中低声说道

    “那个道士也不知道疯了多久,在西角门那里被拿住时,口中还嚷着什么鬼呀精的,怪怕人。”

    如今单馨一听得这话,立刻便想到了那住在香绝苑的五嫂,便留心问上一句

    “什么道士,我今儿睡过头又没瞧见热闹罢?”

    三嫂只回头笑道

    “是了,八姑娘不知道。晨前来了个道士,非说这府里进了什么精怪,又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只疯疯癫癫在门口撒了一通黄纸,又说单家里有个伤风败俗的引来那厉鬼,惹得老太太恨恨令人抓住他毒打了一顿,而今怕是还捆在西角门那儿呢。”

    单馨听得心惊,念及昨夜之事想来,唯恐她们口中的疯道士是来拿走五嫂子的。却一时又没了主意,只好放下愤懑转身往单钰屋里去,都未来得及同两位嫂子到别。

    好在这妯娌二人也并不介意,仍是凑着脑袋低声谈论着今早的诡事。

    二嫂姓邢名施云,出阁前是柳州知府的女儿。虽生得也算貌美,自幼是个饱读诗书的,却可惜未学得书中女子半点灵气。喜埋怨,搬弄是非,倒更像几分市井妇人似的俗物。在外间人看来或许不觉,但妯娌间这些闲言碎语也就原形毕露了。

    只听她压低了些声音,凑到那三嫂子耳朵跟前,活像是怕了隔墙有耳般低声道

    “要我说,一定是那前几日过门的五奶奶带来的精怪。你难道忘记了她大婚当天闹鬼的事?后来听说又是在棺材里刨出来的,非凶即煞呀。没准这道士压根不疯,发是来帮咱们拿了那妖物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