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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提着蚕丝滚边的齐足裸的驼色百褶裙，小心翼翼，黯然掠过那家名为锦绣的绸缎庄。扶着门阀，暮缇只觉胸口剧烈疼痛。竟，还是忍不住，再次，再次回头去望。眼里噘着的泪，和着那店中女子明媚妖艳的笑，强吞进肚里，离去。
脚步细碎着愁绪。
耳畔是，络绎不绝的喜庆锣鼓声，鞭炮声。道路两旁行人纷纷礼让。暮缇歪歪斜斜，径直走自己的路，直到身后马蹄嘶叫，有人生硬的叫嚣，让开让开！
高大的骏马从旁擦肩而过。暮缇余悸，来不及转身，一个侧身倒地。奔波数日，早已疲惫不堪。这一惊吓更是无力，暮缇索性，瘫在那里，动也不动。支撑在地的细嫩手掌，嵌入沙石，血迹斑斑竟也不知疼痛。
有个眉清目秀的红衣青年迅速靠了过来，半蹲在旁。微皱了眉，迟疑着，从坏里掏出几枚铜钱，端端地放在暮缇手心。眼神里镶满怜悯。微顿的锣鼓又突然嘶吼震天起来。一个媒婆模样的中年女子冲了过来，挽那青年男子的手，强拖着往后走，口里还一边念叨着，新郎官，速上马，赶吉时之三字真言。慌乱的队伍顿时有序地调整端详。那男子飞身，驾了青马，倾尘而去。
暮缇竟还呆滞地半坐在路旁，裙踞染尘，青丝凌乱。望着手心的铜板，不知想些什么，目光游离而涣散。
叮叮冬冬，再抬起头来，面前已然多了十几枚铜币。暮缇苦笑，难道，已经当我，是乞丐了么。
散去的行人，有人认出她来。这不是，年前因关税之事触及龙颜，被逐出城的王员外之女王暮缇么，花容月貌，怎也落得如此下场。
婉叹，如花瓣般纷纷飘落下来。有些，恰好，落入暮缇的心底的旧痕缝隙。烧开的水样，沸腾起来。暮缇隐忍着，紧紧捂住胸口，苍茫逃窜。
二.
暮缇。
路过街角的悦来饭庄，暮缇隐约听得背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故意放慢了脚步。
脚步虽缓慢，但又怕是人潮汹涌，自己听错了去，缓缓摇头，脚步再探。那声音，却真真切切，又叫了一次。——暮缇。这回，似千回百转，晶晶莹莹，曲曲折折入了暮缇的耳鼓。
差点站不住脚跟，慌张转身
记忆的朦胧中，有个白衣男子，提着茉莉花篮，洁白的牙齿是天边洁净的云朵。盈盈的，对自己傻笑着。
这笑，是从小就医治她忧伤百病的创伤良药。
暮缇一直悬着的心，因这飘渺的笑，湿润而明媚起来。她也，淡淡回映着他的笑，快步，走向他。走向，她日夜念念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句白开水似的质问，浇熄了暮缇先前对远彬的所有幻想。
一个冷颤。
暮缇猛的清醒。面前的这个人，虽依旧白衣一身，却高大而魁梧，与小时身材瘦小，尽受别人欺负的远彬判若两人。
况且，他说话时眉角上挑，语气冰冷，以往那个，能随时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的远彬哥哥也不复存在。
再细看，他手中提的，亦不再是自己最爱的青春满溢的茉莉花篮，这满满缭乱的桑蚕锦缎，是他全新身份的象征——不过分别短短数月，他就已经，完完全全脱胎换骨，是容城最大绸缎庄的新主人，是那懒散依靠雕花柜台，拈花粘笑女子，苏玉环的新婚丈夫。
原来，那梦里，万千次演义的温心重逢，尽如烟花消散。他这一句无关痛痒，让往日的记忆，懒散地坍塌至毁。
暮缇心底，一片薄凉。
这始料不及的相遇让暮缇陡然心生万般害怕，周身寒冷无比。悔恨自己不听父亲劝告，千方百计从家中出走已是不孝。况且，自己还要事在身
咚地一声，来不及思索，暮缇只觉天旋地转，突就在远彬前晕了过去，人事不省。
三
这般尴尬，无处容身的暮缇以表妹的身份，在远彬的府上，暂住了下来。
远彬夫妇二人虽早出晚归，忙里忙外。对待暮缇一直呵护备至如座上宾客。但近了暮缇才发现，远彬入赘苏家，远没有表面的风光。家里生意大小里里外外事务都是苏玉环监管。整天不歇的忙碌让苏玉环的脾气越发跋扈与娇纵。只有在她倦了厌了，才会撒些零碎银子给远彬零用。
或许是活得太过蹩脚。一次大吵之后的远彬总是醉熏熏的回家，且时间越来越晚。苏玉环也并不理睬他，干脆不开房门，让他在书房里独自合着衣服蜷缩着睡去。
远彬落寞的背影再一次如同重物撞击了暮缇。毕竟，二人从小竹马青梅，情谊深厚。他还是那个，能让暮缇的心隐隐作痛的远彬哥哥。自己无力劝阻，只能，在他去酒楼的路上，偷偷跟在他身后。远远的深深的望着他，希望在他酒醉时还能有个宽心之人。
那名陪远彬喝酒的男子已是第二次见到。他侧身而坐着，见远彬来了，头也不抬，扬手叫了一桌酒菜。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千军万马奔腾着穿肠进胃。
两人似乎是旧识，边喝边聊，只是表情同样麻木，始无笑意。
或许远彬真的喝得太多。起身时，一个踉跄，重重地倒在地上。暮缇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时，连手都无力举起来的远彬居然口吃不清还说着再喝，再喝。
我送你们回去吧。
只全身心顾及远彬，暮缇再抬头时，惊讶着，看到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只是这次不同，他的眼，因醉酒罩着浓浓的雾气，他伸出的手里，再没有怜悯的铜钱而是信任的张力。他单腿跪地，让暮缇腿到一旁，使出全身力气扶住远彬。
夜色氤氲，远彬在他背上终于安静下来。一前一后，暮缇小跑着紧跟。穿过胡同小巷，暮缇几次想开口，对那天的援手说声谢谢。似乎又觉得唐突，这样费劲思量着，苏家府邸越来越近。
见家丁扶远彬进了大门，那人才告辞离去。暮缇从慢慢合着的门缝里，看那个身影在月色里挪移。青青的石板路，随他远去的开阔的脚步，微微荡起，潮湿的柔情。
四.
远彬的晚归，免不了又引来变本加厉的责骂。
这次，连同暮缇也连累了进来。
苏玉环今日破例没有休息，大堂里灯火通明，她气势汹汹地端坐一旁。口里强做镇定的问着远彬话。
夫君，今日进港的西洋布料你可做好帐目，接纳妥当？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远彬击醒。他双腿不住抖动，面部抽筋。
苏玉环立刻脸色大变，连给皇上进贡的布料你都能忘了去接货。若是遗失，你想害死我苏家百人么！暮缇也暗吃一惊，贡品，终于到了么但若遗失贡品，可是株九族灭满门的死罪。远彬啊远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远彬仿佛吓呆。痴了一般，半跪在地，目光呆滞，口干舌燥，回答不出一句问话。
苏玉环似乎并未满足。脚步荇荇，又靠向暮缇。暮缇表妹，既然你住苏家，就要安守本分。一个姑娘家，时常伙同我夫君去烟花之地喝酒，有失我苏家身份。
这看似似语重心长的好意，实际口吐强词，字字带刺。她顿了顿，又折过身，不望狠狠瞪远彬一眼，指桑骂槐。苏家，向来可不欢迎庸人闲人！
她扔下狠话，拂袖而去。暮缇顾不得她的歪理，心里细细盘算着，贡品应该还在。不然，此刻的苏家，早已人仰马翻，锅上蚂蚁慌乱成一团了。
五.
隔天，皇宫里来人。细细吩咐下来，说是贡品丝绸必要在三天后送去织锦府，以备皇帝选秀之不时之需。苏玉环刚送走公公们，丫鬟来报，说苏玉环邀请的客人，已在前厅等候。
苏玉环亦不忘回房精心梳洗一翻，吩咐暮缇，去，砌上好雨前龙井立刻送来。
明显使唤下人的语气，在众多丫鬟面前让暮缇羞得面红耳赤。一忍再忍，这寄人篱下的苦，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讨伐回来。
丁丁当当，微提裙踞入了前厅。暮缇惊呼，这不是，作日送远彬与自己回府的男子么。他怎么来了。
苏玉环一旁，甜甜的一声表哥，叫得暮缇手中的茶水翻腾。麻利上前，底眉顺眼的呈上香茶。稍稍抬头间，那男子点头含笑，眼里写着谢意。
那笑，入肚穿肠，暮缇的心，似有什么东西微刺了一下。不及回礼，快步退出前厅。
通往花园的走廊里，有几名好事的丫鬟口无遮拦的说着什么棒打鸳鸯的话语，见她来了，捂住嘴巴，匆忙而去。
棒打鸳鸯？暮缇何等心思甚密。她细细回想刚才，苏玉环看那男子时，欲罢不能的妩媚，脸颊飘红的神韵。霎时恍悟
天色渐灰，黄昏的晚雾迅而弥漫。那男子，酉时方离开苏家。苏玉环亲自送出府外，依靠门沿频频挥手。
暮缇躲在一棵桂花树后，寂然不动。眯着眼，看不出神情。
雾色更远处，还有一枚身影。勾着身躯，漆黑放光的眼，透层层迷雾，看这一幅，寂静具静之深宫庭院图，隐藏着怎样，巨大的媚惑。
六.
果然不过两日，苏玉环在家突然爆毙，苏家上下一片恐慌。
得到消息时，暮缇与远彬正在绸缎庄，为明日入宫进贡，清点绸缎类种忙得千头万绪。暮缇想破了脑袋，怎么也无法想象身体健康的苏玉环为何突然深亡。远彬也当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持续不断的哭声，搅扰着暮缇，越发迷惑不解。到底是谁，会比我下手更快。
原来，暮缇此次来找远彬，正是为父报仇。
善良的父亲临死虽再三叮嘱暮缇，怨怨相报何时了。但得知内情的暮缇，怎能轻易放掉让自己家破人亡的苏员外，这个始作蛹者。
早听说苏家绸缎庄是负责这次贡品的唯一家族，暮缇就迫不及待的上京来，想搅毁这批绸缎，把苏家连根把起。但碍着远彬的情面，计划一拖再拖。却不想，有人先下手为强。
到底是谁呢？
暮缇陷入沉思。
难道，是远彬？
可苏玉环对他再不好，也是他的结发妻子啊。更何况，一介瘦弱书生，怎有，这样大的胆子。
闻讯而来，哭得更为伤痛欲绝的，还有苏玉环的表哥。他与远彬二人，唱双簧般，哭声撕心猎裂肺，此起彼伏，震天震地。
是报应吧。望着灵堂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暮缇内心足渐柔软，悲从中来。苏玉环是苏家独子，虽个性顽劣，却也算得持家有方的能手。这样撒手归西，只剩鹤发双颜，叫人婉叹不已。
一切皆是宿命。
暮缇突然做了重大决定，再不起报复之心，折日回家，安过平凡宿命。
收拾好行囊，偷偷从后门而出，巧遇远彬与玉环表哥二人。
二人迅速松开互相紧拥的双手，来不及盛开的胜利笑意，冻结在两张同样俊俏的脸庞。
暮缇错愕。
几枚铜板，从她手中，瘫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