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不空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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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古月怎么也不会想到:尚华会爱上秦家的少爷松原。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听到尚华说,我和尚华在一起。门前的古树落下一个果子,碎在地上分为两瓣。

    尚华被关在一间柴屋里,一个月不能出去。半个月后,尚华就出去了,因为松原的一封信,那封信是尚华的丫鬟莹吃饭时偷偷塞给她的。

    松原在城外的一水桥等她,松原说,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爷爷被关在柴房里了。

    为什么?

    他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我不知道他怎么对你们家有那么多的怨恨,我一说你,他那个样子,就好象要把你杀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两家到底怎么了,我听奶妈说,我奶奶和你爷爷以前好象有过什么恩怨。

    松原,我怕。

    该来的总会来的。尚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我要走了,松原,是莹放我走的,要是爷爷知道了,一定会惩罚她的。

    尚华,尚华,松原紧紧地抱着她,尚华在他温暖的怀中享受了片刻的安静,然后慢慢地滑出身体,走了。松原看着落日和尚华一起消失在世界的尽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大踏步地望家里走去。

    少爷,老太太找你。

    松原走进奶奶的房间。一叶小舟一样的月亮正挂在树梢,好象正在和谁作迷藏似的。

    奶奶,你找我?

    我让你今天好好地读书,你去了哪里?

    我心里闷,到外面走走。

    是吗?

    是的,奶奶。

    那你回去吧。

    松原走出房间。老太太说,紫云,给我好好看着少爷。你出去吧,有什么事立即通知我。紫云走出去。老太太走进里屋,拿出一支横笛。幽幽的笛声飘入夜空中,夜更深了。

    二

    华云,你怎么哭了?

    我爹要把我嫁到秦家。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古月望着华云,眼神渐渐黯淡。

    华云,我一定会娶你的,你等我。

    古月转身离去。脚步开始匆忙,渐渐变得沉重,连抬起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如同漂浮在水上,水流过一条一条小巷,曲曲折折,直到罗家。

    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等他。面容模糊,好象很多种表情重叠在他的脸上。

    古月,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古月走过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

    爹,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其实他更希望父亲不要说出来。

    你今天上哪里了?

    我去见华云了。

    以后不要去找她了!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总之你不能再见她了。

    如果有什么可以阻挡恋人的思念的话,除非死亡了。古月还是跑出去找华云了,他没有见到,却被华云家的仆人给打了出来,遍体鳞伤地爬回去,父亲不没有替他看病,还把他关进了柴房,也就后来关尚华的那间柴房。柴房干燥的空气和冰凉的月光一起包围着他,古月躺在冰与火的缠绵中,如同幼虫想撕开茧体,看清外面的世界。三天以后,他收到华云的一封信,华云说,忘了我吧,我就要嫁给秦家了,希望你过得还好。

    夜很深了,华云怎么也睡不着,半月没有见到古月了,连他的音讯也听不到。丫鬟回来说,古月和黄家的二小姐订了亲,华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遍一遍地问丫鬟,丫鬟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最后那句话变成了一支粗钝的针刺入她的神经,她说,古月说,他要娶我的。

    三

    在那间堆满书籍,尘土飞扬的房间,松原看到了年纪老迈的老师,他曾经是爷爷的好朋友,父亲的启蒙老师,自己的启蒙老师,老师俯着身体,如一棵弯曲的盆景,他正在写一幅字。

    老师。

    是你啊,松原,过来看看,老师这幅画怎么样?

    松原走过去,端详了一阵,说,刚韧有力然而藕断丝连,似有某种不舍。

    唉,我已经老了,行将就木了,然而有段感情一直缠绕着我,不能释然。

    老师,我正有些事想问你。

    你说,凡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我想问你我奶奶和尚华爷爷之间的事。

    这个,这个

    老师,你一定知道这件事的,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你奶奶和尚华爷爷相亲相爱,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在一起的,当他们准备婚礼的时候却突然分开了,并在同一天各自举行了婚礼,你爷爷和奶奶,尚华的奶奶和爷爷,好象约定似的,两家的花轿还在一水桥撞了头,打得很凶,从此两家就结了仇怨。

    那你知道他们分开的原因吗?

    我,我怎么知道,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一定有人知道的。

    松原离开老师,回家。向奶奶的房间走去,却在亭子遇到了,奶奶正在听戏很入迷的样子,不时打着节拍,甚至哼唱一两句,皱纹绽开的脸上有一层很深的忧郁。松原听出那是一曲很来的段子,关于一段恋情的,挺凄惨。

    四

    古月的父亲和华云的父亲坐在渺雪楼的雅座上,脸色凝重。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外面下着雪。屋中气氛却很闷热,华云的父亲的额头已经有一些汗珠渗出来。

    古月的父亲说,我们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喝一杯。

    我对不起你。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喝完这一杯,我们就是敌人了。

    你这又是何必,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欠你的。

    你知道,你知道吗?你知道就不会那样做了,我不和你说,喝酒!喝完这一杯你就不欠我什么了,我们之间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们的孩子呢?

    我能把我的女儿嫁给我的敌人吗!

    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和儿女有什么关系?

    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难道你的儿子不会做出对不起华云的事吗?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斜。

    你不要太过分,要不是古月说非你那宝贝女儿不娶,我才不会求你呢!

    好。华云的父亲举起酒杯,一杯就下肚,热血沸腾,他把那只酒杯举过头顶,用力地摔下去。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敌人。

    你以为我怕你啊。古月的父亲做了同样的动作,酒杯落下来,碎了,都碎了。

    华云的父亲脚步沉重地走回家。

    夫人呢?

    她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还不派人去找。

    已经派人了。

    多派几个人,找远一点,一定要把夫人找回来。

    华云的父亲坐下来,心神不宁。他早已想到夫人会这么做了,也许他心里也想让她那么做,这些天他一直对她很冷漠。可是她真的做了,他反而有些措手不及,现在才明白他是多么地爱她,她却已经不在了。华云从屋里走出来,泪水滂沱。娘给你留下一封信,还说,你不要去找她,她对不起你,不会再回来了。华云的父亲打开信,看到一半,猛然把信揉到一起,撕得粉碎,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我不会让女儿嫁给他儿子的。

    五

    奶奶说着哭着。她说完了,松原仍然不明白原因。

    松原问,奶奶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的外曾祖父会和尚华的曾祖父闹翻的?

    不知道,你外曾祖父一直都不愿说,谁若问起这个问题,他就会雷霆大怒的,我问几次也不敢再问了,不过好象和你的外祖母有关系,算了,我也不想说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

    奶奶,你还想念尚华的爷爷吗?

    都过去了那多年了,马上就要死了,想又有什么用啊。

    那你为什么又要听这首曲子啊?

    唉,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理我?说好要在一起的,后来我约了他,他都没有出来,而且我也很少见过他,多少年了,有几次见到他,他都好象和我有仇似的。

    你说你约了他几次,是吗?你怎么约他的?

    我让丫鬟去的。

    那个丫鬟现在哪里?

    她年纪大了,前年我让她回家了。

    她家在什么地方?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家就在城外的桃花村。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去读书吧。

    我知道了,奶奶,你睡好。

    松原当然没有去读书,他直奔桃花村去了。好象担心晚了一步,那个年老的丫鬟就会死了。那个丫鬟没有死,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松原说明来意,单刀直入地说,你有没有去找松原的爷爷?

    没没有,老爷,不让我去,也不让,我给小姐说,这件事,我后悔了,一辈子,可是,我怎么,向小姐说,啊。

    丫鬟满脸的皱纹,在浑浊的泪水里编织成一张稠密的网。

    你,一定,要告诉,你奶奶,无论她,原谅不原谅,我。

    松原点点头。

    六

    华云的父亲从外面走进来。风尘仆仆。

    一进门就喊,夫人,我回来了。

    然而没有人出来,除了几个丫鬟侍从。

    夫人呢?

    出去了。

    上哪儿了

    烧香拜佛去了。不过她一会就回来了,她已经出去很久了。

    我不在的这些天,她是不是经常出去啊?

    她说经常做噩梦,所以就经常去寺庙。

    他回来时的那份兴奋和热情如同遭受了倾盆大雨,他浑身冰凉,不过心里仍有一份侥幸和希望,他踟躇在夫人的门外,许久,然后推门进去。

    夫人的床上放着一块玉环。他认得那个玉环,那不是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他犹豫着,在屋里转来转去,然后忽然抓起那封信,打开,脑子在信封还没有打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窝蜂,许久,许久,他把目光拿到那封信上,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翻腾着,他那看似很强大的船原来如此弱不禁风,然而他终于拨开迷雾看清所有的一切。十八年了,他在脑袋上重重地敲了几下,他敲第四下的时候,夫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你。你

    我都知道了。他的语气很平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声音是他自己发出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的性格的。

    因为我还爱你,真的,真的。她慌乱不堪的表情中,有一种决绝的态度,她的脸越来越红,手不住地颤抖,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真的希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还是十七岁的无知的那个年龄。

    当然她还是醒了,她躺在床上,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他说,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你要走我不会留你的,你想留我不会赶你走的,我只想你过的好。但是他必须给我说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七

    松原想,一切都很明白了,这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什么要让一个误会伤害一代一代的人呢?他站在尚华家的大门前,对门卫说,我要见你们的老爷。

    古月让他进来了,他说,秦少爷要找尚华?

    不,我要找你。

    找我?

    对,找你了却一段五十年前的恩怨。

    什么?你知道什么?

    也许你不信,但是请你让我先讲一个故事。松原看了古月一眼,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于是他说了一段故事,那个迟到了五十年的故事。

    多年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许多人都已经把他们当成一对了,可是在那时发生一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竟然和那个女人分手了,后来他们又在同一天各自结婚了,随后两家就成为了仇人,互不往来,长达五十年。五十年后,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男人的孙女和那个女人的孙子竟然又想爱了。是不是这样?

    松原故意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古月,古月沉默了一会,说,是,这就是你知道的故事?

    这是很多人知道的故事,我知道比这多得多,要不是我也不敢来。

    你说。

    你想听吗?为什么这些年你自己不去问?为什么?你理解她吗?你知道她让丫鬟给你传了三封信吗?

    什么?三封?

    你没有收到,是吧,我知道,因为那个女人的父亲不让那个丫鬟传过去,也不让那个丫鬟告诉那个女人,你知道吗?

    我只收到一封信,是一封断情信。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外面的进来的人说。

    老师,怎么是你?

    没有我你怎么向他解释?

    那为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不告诉我?

    我想事情都过去了这久,还讲它做什么,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更不敢说啊,没有想到你竟然来了,我怕你说不清,唉,作孽啊。

    你都知道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收到一封信吗?现在还在吗?你好好看看,那是她的字吗?

    难道那不是她写的?难道那不是她写的,我就知道不是她写的,古月喃喃自语,可是那是谁写的,谁为什么要这样写?

    你真的不知道吗?

    古月靠在椅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如同生命有经历了一次,许久,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尚华在柴房。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