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野草香

巴山雪松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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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让乡村的一些景象在我的记忆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可就在平素一些短暂的沉思中,乡村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却一直长久地占据着我的记忆,温暖着我的那些关于乡村关于生命的记忆。

    冬天还未来得及撤走背阴山坡上残雪,村头河边的柳树枝头刚刚钻出一粒粒亮晶晶的绿芽儿。乡村里黄黄的土坎上,在枯草覆盖下沉睡了一个冬季的田埂边,就一天比一天变得嫩绿。最早从土缝里挤出尖细身子的是蕨菜,身子细长细长的举着捏得紧紧的小拳头一个劲地往高里冲。春风来回的在乡村里吹,蕨菜举起拳头渐渐伸展开了。水蒿也在蕨菜脚下探出了一点一点的绿来。洒过几次雨,又吹过了几回风后,野草们就争先恐后地一丛丛,一撮撮站到了荒坡上,田埂边,小河旁。冬天被冰凌冻裂的土地,那些看上去像伤疤一样的裂痕一经野草细密地缝合,一下子就变得平平整整了。一张薄薄的柔柔的纱网,就这样轻轻地悄无声息地罩绿了乡村。勤劳的小姑娘挎着小竹篮,欢天喜地扑向荒坡、田边,捏在手里的小铲刀轻松快乐地把水蒿,狗尾巴草,灯盏草带回家去,家里有断奶不久的小猪崽子。这是野草带给乡村最早的春天的问候。

    刚过立春,家家户户都要做社饭,祭祀土地社神。乡亲们早早地来到村口外的荒地上,找那些牲口还没光临的地方,那里有成片成片的水蒿。这些春风用她柔软的双手绣出来水蒿,铺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块软绵绵的绿毯,摸上去柔柔的绒绒的,人们的双脚都不忍心踩上去。

    掐回来的水蒿在滚开的锅里烫过一遍,捞起来,挤去了绿水,加上肉丁,拌好葱姜蒜末,再和糯米一起蒸,全家人坐一起美美地吃一顿。邻居,亲朋相互送上一钵,你尝尝我家的,我再尝尝他家的。这是乡村对春天最诚挚迎候,也是乡村对土地最恭虔的庆典与感恩。家家门前洗菜池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水蒿,是春天献给乡村最母性的野草。它的香,让乡村里的一锅又一锅的社饭平添了温馨。

    老母亲常常会在一端起社饭就念叨,那些年水蒿可是救过多少人的命。这是母亲不知温习了多少遍的念叨,都会在春社来临时再度被提起。接下来她还会又讲起闹饥荒的那些岁月。那是多么艰难的日子,野地里的野草几乎都吃完了,连树叶也摘回来吃了。水蒿象是通人性的,它们一茬一茬忙着从土里往外钻,有的把根都献给了当年饥肠辘辘的乡村。母亲的故事绵长遥远,今天听来好像神话,可我们在社饭的香气里,依然固执地相信母亲的念叨一定是真的,并将向我们的下一代继续不断提及。

    等到水蒿蹿出老高,乡村吃过社饭,乡亲们扛出犁,春播开始了。人们忙着点种玉米,洋芋。沉睡一冬的土地在犁铧的切入声里,幸福地呢喃。鱼腥草,泥鳅串,野薄荷成串成串的根须在犁铧下涌动舞蹈。犁地的老爹会不时的弯腰,随手从泥巴里捞一把鱼腥草塞进随身挎着的帆布包里,或者小篾筐里。

    除了犁田时能随手从犁沟里捞到鱼腥草外,在水沟边,在田坎上到处都可以看见鱼腥草钻出地面的小脑袋,两片褐红色的嫩叶护卫着一个尖尖地白芽。放学的孩子这个时节一丢下书包,就提着小筐去挖鱼腥草。五色六色的衣服像一朵朵鲜花盛开在草坡上,田埂上,尖细惊呼声,铃铛一样摇响地笑声,在夕阳的余辉里飘散在乡村的上空。

    晚饭时,母亲把老爹带回的,把孩子挖回的鱼腥草集中起来,鱼腥草根白白胖胖的,每一个环节上生出细细的毛须,母亲仔细地把毛须摘除,边洗边把鱼腥草掐成短截。那两片嫩叶留下来,夹在白生生的根间,装在镶着花边的洋瓷盘里,让人看上去就满口生津。母亲再洒上盐,拌上其它佐料。鱼腥草立即就成了晚餐桌上最香的一道佳肴。

    老爹把一筷子鱼腥草送进嘴里,沟壑纵横的脸上立即舒展开了,满是幸福的样子。不断给家人孩子们提醒,多吃点鱼腥草,这是好东西,可以预防感冒。还能治好多好多的病。

    于是,整个夏天,乡村的家家灶台上,碗柜里都有一个青色瓦罐,瓦罐里是用各种佐料拌好的鱼腥草,这是乡村里夏天最好的过暑菜。鱼腥草也就成了野草中的天然调料、天然的味精。给乡村生活调制出浓浓的永嚼不厌的味道。

    是五月的露水滋润了艾蒿修长的身姿,是端午节使这种遍布于乡村所有角落的野草,在一个清晨开始温暖人们的心灵。经历了端午节露水的沐浴,艾蒿开始从野地走向乡村的房檐下,阳台上,山墙的晒台上。

    端午节一大早,再忙的乡亲们都要放下手头的活,揣一把镰刀到地头割一抱艾蒿回来。挑几枝风姿娇好,气宇轩昂的艾蒿插到大门的两旁。被挑中的艾蒿高高兴兴地昂着头站到农家最显眼最尊贵的地方,从此这几株幸运的艾蒿就凝聚了乡亲们最真挚心愿,拦住邪气,带来吉祥。每次出入家门只要看见门枋两旁这几株忠实的野草,乡亲们的心里就充满了踏实,充满希望。

    也有特别幸运的艾蒿还可以带着乡村最本真的问候进入城镇,有路过的司机还把它们插在汽车的两旁,它们一路风尘走过好多地方。它们的那份独特的艾香,是对土地最真实的礼赞;它们捎带的那份乡土的祝福,是古老的传说对现代文明的温馨问候。

    还有那些被乡亲们晾晒干透的艾蒿,成把成把地扎起来,搭在阳台上,房檐下。静静地注视着乡村的生活,注视着乡亲们在夏日忙碌的身影。要是那天在院坝里纳凉,乡亲们受到了蚊虫的干扰,老爹一抬头就看见挂着的艾蒿,抽出几株,揉搓成一个草疙瘩,用火点燃。院坝里立即弥漫开独特的烟气,所有的蚊虫纷纷远远逃散。收成,孩子,家长里短,电视里的新闻都会在艾叶的烟香里过滤,沉静。有时候,如果家里有人身上不小心,起了那种又红又痒的疙瘩,不要紧的。母亲象一位老道的乡村医生一样,抽几株艾蒿扔进锅里,熬成的药汤掺在洗澡水里,洗上一两遍,一准儿就没事了。

    过了白露,乡村里的野草也变得心事重重。乡亲们再也不把野草们割回去垫猪圈了。他们怕把草籽带回去,来年又带进了田里。打猪草的小姑娘从它们的身边走过再也不看它们。地里的红薯蔓,萝卜叶子多得猪们吃不完。

    在这个季节里,野棉花却走进了乡村视野。从春天一路走来,野棉花是乡村野草中最寂寞最憋屈的。尽管在野草丛中,它早早地打出花苞,一朵朵小红花像星星一样散落在绿草丛中,显得十分耀眼引人注目。可牛羊走过它的身旁,径直地绕过它去,打猪草的小镰刀碰上它只会嚓地一下,拦腰斩掉,然后远远地扔掉。乡亲们都说它有毒,牲口吃过后就会没命。在它的身旁和它一起生活的野草中,牲口能吃的野草有一百多种,这一百多种野草也是人能吃的。可独独野棉花只能是在人们的一片抱怨与责骂声里被铲除。

    野棉花只有躲藏在远离人们视线外的边边角角里长高,开花。等到了秋天来临时,野棉花长出了一个个小小的棉桃,圆圆的,鼓鼓的,在秋日阳光下一副自豪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突然发现,野棉花的棉桃里藏匿的那一小撮软绵绵的棉花可以用来填充枕头,又有人说睡野棉花填充的枕头后,可治失眠,头痛等好多种疾病。这些从没有经过科学论证的原始古朴的方法,也许原本就只是乡亲一种一厢情愿的期盼心愿。于是,乡村在秋天来临时,到处晒有白白的野棉花。从此开始的夜晚,总有一股野棉花淡淡的香味活跃在乡亲们的梦里,挥之不去。

    也有人把野棉花和蒲公英花掺杂一起。共同守护乡村的夜晚。原本它们一粒种籽就是一柄生命的小伞,它们是可以到风中去飞翔,去降落。它们是野草生命中的浪漫与超越的化身。最终这两种野草却在它们的生命历程中,完成了一次梦的驻守。它们的生命完全是又一种无声地表白,被一个个乡村的暗夜升华成另一种宁静。这也是野草在漫长冬季到来之前给乡村最后的馈赠。

    当冬天到来之时,乡村的野草们一天天枯萎。荒坡上,田埂边已是白雪皑皑。几乎所有的野草都关闭了绿色的门窗。但乡村知道在白雪之下的土地深处,尽管那里黑暗无边,野草们生命之窗依然会向春天的光明次第而开。

    乡村里这些让人念念不忘的野草,如果那一天我的躯体化成一捧泥土,就让我和你们融在一起,来世就做一株最普通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