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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秋天，江明过了三十二岁的生日。生日的那个晚上，土豆已经在床上发出了均匀而香甜的鼾声，江明浸润在橘黄的灯线里，长久沉默。他想到了蔓黎，他们离婚已经七年了。在这七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轮回中，他没有再婚，默默地等待他无法欲知的结果；在一天天的期望中失望，在一天天的失望中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七年了！”江明一声叹息：“我却一塌糊涂。”
打开电脑，上网聊天，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聊天室还是那些常客，大家戴着虚假的面具，把灵魂躲藏在角落里，社会常纲伦理的条条框框，都被那荧光屏幕遮屏蔽掉了。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面目，谁也没有心情没有必要知道。每个人都是别人的过客，朝着自己心灵圣地疾奔。什么都可以知道，什么都可以不知道，这才是聊天室的魅力所在。
雁楠菲也在，江明和她打招呼：“嗨，你好！”她给了他一个笑脸。江明在键盘上敲出文字：“今天是我的生日，却非常不快乐，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郁闷。”雁楠菲回答他：“你比我强，我天天都不开心。”江明说：“你也许不知道，我现在交往的人，只有你一个，只有在聊天室对着你，我才可以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我现在非常想向人倾诉，我请你宵夜，你来吗？”雁楠菲说：“两个心灵受到伤害的人，相互欣赏彼此流血的伤口？”江明沉默。好久，雁楠菲回答：“好吧！”
彩彩酒吧的地灯照耀着整个门面，很像魔幻的地狱之城。江明感觉那身紧身衣裙的女子应该是雁楠菲，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从网上走到现实之中。他和她逡巡的目光一触，他的心里已然肯定：她就是聊天室的雁楠菲了，只是比他想象的还具有魅力。江明为她叫了红酒。雁楠菲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喝红酒？”江明望着她的眼睛：“聊天时你告诉我的嘛，你还说，只有红酒才能让生活鲜活。我当时还以为只有哲学家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现实中的你远比聊天室里更加‘鲜活’。”雁楠菲目不斜视望着江明：“你的形象和我的想象非常类似，就像一副模糊的油画，现在眉脸都清晰了，让人能够感到现在这副‘画’生命的实实在在。”江明淡然一笑：“这种生命其实老气横秋，仅仅一息尚存罢了。”雁楠菲双手握在桌面上，斜着头望着江明：“我是你请来的听众，你可以开课了。”
江明眯缝着眼睛，望向桌面的吧灯，陷入沉思；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认识蔓黎是九年前。那时我即将大学毕业。在学校有一个女孩叫肖翠，非常喜欢我，说句老实话，我也有点喜欢她。只是女孩长得一般，我犹豫了。肖翠和我学相同的专业，她挺追我的，对我特别照顾。有事没事，总爱和我呆在一起。她还去过我的家，我的父母对她感觉很好，也挺喜欢她，也希望她能够做他们的儿媳妇。父母觉得她很适合我的脾气性格，将来不会生气。我不知道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始终对女孩不冷不热，保持一定距离。一次酒会上，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蔓黎。那天的蔓黎仪态大方，楚楚动人。握着她的手时，我的心里突然排山倒海般涌动着一股激情，我有种感觉，我和面前的这个漂亮的女人应该是有缘的。
后来我了解到蔓黎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在家是独养女，很受家里人的疼爱。蔓黎从小生活在家庭的悉心呵护之下，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她的个性非常要强，小的时候爱和男孩子一起攀爬墙头，凡是争强好胜，总要比别人强。我开始拼命追求蔓黎，她却不把我放到眼里，对我非常冷漠。这很伤我的自尊心，也激起了我的斗志。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自己真傻，肖翠那么喜欢我，甘愿为自我付出一切，而我却并不喜欢她，近乎痴迷地追求蔓黎，而蔓黎却不喜欢我。
一天晚上，肖翠把我约到宋坊的湖边。那天月光很好，就在天上空挂着，我能看到湖水涟漪中月亮碎掉的影子。肖翠抬头望着我，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其实最糊涂的要数人心。月有阴晴圆缺，不知道人心什么时候如同明月，清亮名澈，不被浮云缭绕。”我望着明月，知道肖翠话中意味，我说：“我们都在寻找照亮我们每个人心灵的一轮明月，有的人轻而易举，有的人费尽周折，苦觅不得，却不气馁。肖翠你应该成为一轮光彩夺目的明月，去照亮你爱的和爱你的人”
肖翠听了我的话，愣在月光里；如纱的月光映衬着她脸上纤细的绒毛；半晌，她哭了，泪光晶莹着月辉。我知道我的话伤了她的心，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和肖翠，我的爱不属于她。我要向她表白，我不希望她为一份没有可能有结果的事情去付出，受到伤害。我说：“我和你彼此都明白，爱不是牺牲，更无法勉强，每个人的缘分其实并不有我们来做主。”肖翠哭得更厉害了，我本能地想劝她，但是又觉得长痛真得不如刻骨铭心的了断。我拉过肖翠冷冰冰的小拳头，放到我胸前，说：“你要是恨我，打我骂我，甚至把我推倒湖里，结束我的生命，我也不会埋怨你，只是今天，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后来，我都把你当成，我的至亲妹子！”
肖翠仰头望着我的眼睛：“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初恋！尽管没有花期，我却会珍藏！”
那天和肖翠分手后，我们有整整三年没有见面。听朋友介绍，肖翠离开我后，一直投身到工作当中，她在一次招聘广播员时，有幸被选中。在一路打拼中，肖翠事业蒸蒸日上。
我经过了两年的追求，终于打动了蔓黎的芳心。我随后去见了她的高知的父母，他们对仪表堂堂的未来女婿非常满意，主要还是因为蔓黎选的对象，他们当然对女儿百依百顺。而我领着蔓黎见我的父母亲时，他们却对蔓黎并不十分满意，觉得我和她不般配。我感觉他们是怕我娶了富家小姐要受委屈。我觉得感情应该超越一切。
我和蔓黎的婚礼办得气派堂皇，蔓黎喜欢这样豪华的大场面，这样的人生才是她向往的。我和蔓黎的最初几年过得还算幸福。在家里，凡是我都依着她，家务活也是我包圆。以前在家我并不会作饭，后来磨练得成了家里每天围着围裙的大厨。蔓黎说油烟对女性的皮肤不好，所以宁肯泡面，坚决不下厨房。蔓黎的工作很清闲，她非常羡慕朋友同事中的暴发户。她对我说：“人家能够发财，我们智商不低，甚至比别人还优秀，我们为什么不能发财？”在蔓黎的发财梦想里，我和她开始做最早的直销。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我和蔓黎拿着厚厚的产品说明书（那本说明书有二百多块钱，而那时我的工资一月才一百多点），把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跑了一遍。大家的收入都不高，没有消费实力，所以我和蔓黎没有谈成一笔单子，却耗费了大半个月。最后，蔓黎也失望了。我俩不得不放弃期望业余兼职发财的梦想。
蔓黎蛰伏了一段时间，这时我们的孩子土豆出生了。我们的工资开始紧张，每个月都不够用，只得到蔓黎父母那里求援。个性强量的蔓黎不愿拖累父母。一天晚上，土豆睡着了，她对我说：“眼看着别人穿金戴银，我们却为生计苦苦挣扎，看来我们得改变现状。我们也下海做做生意吧，我就不信我们不能发财。我们东拼西凑三万块钱，在一条繁华街道上租了间门面，开始做服装销售。门面装修到服装进货，我和蔓黎忙得云天雾地，也顾不上小土豆。一段时间小家伙竟然有点不认识我们了。在服装店，尽管我们作的非常辛苦，却赚不到钱，每月的费用去处后，所剩无几，这与我和蔓黎预想的简直天地之别。三个月后，服装店也关门了。再次的失败对我俩打击很大，我们的自信心再次受到挫败。蔓黎比我更失望。那天晚上我俩吵架了。她说：“我觉得我们的失败和你有很大干系，瞧你那笨样，来个客户连个话也不会说。大学是咋上的，简直就是假冒伪劣。”我也很生气，生意是两个人商量着干的，不是哪个人的主意，现在却全盘责任扣到我的头上，这当然不公平。我反驳她，蔓黎火气更大，说：“人们常说女怕加错郎，我现在才真正领教了含义，我现在诸事不利，干什么事都要倒霉！我怎么当初选了你呢？”
我知道蔓黎的火气是冲着平庸丈夫发的。在人生的战场上，屡战屡败，使得蔓黎开始绝望，既而对我开始失望、冷战，我们开始经常吵架。
这年的三月，蔓黎遇到了她的中学同学康年，他做着保健品生意，已经具有相当的身价。蔓黎被康年的财富迷住了，她知道康年的生活才是自己向往追求的。一来二往，蔓黎和他好上了。我知道他们好上已是几个月后，起初我非常生气，我没有预料到蔓黎竟然会背叛我。自己冷静下来以后，我和蔓黎长谈了一次，我问她：“你真得爱他吗？男人其实都是非常现实的，他爱你什么呢？你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这些并不是你的优势，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不能感情用事。”蔓黎不望我，抱着臂膀，说：“其实人都是感情动物，你投入了，感情便可以后天生成。你知道我的人生观，我讲究生活质量，这点，我们的现状，以及未来的五年十年计划，都没有办法解决。一个男人解决不了生存环境问题，那他不叫丈夫只配叫男人，徒有男根的男人。我说这话可能伤害你的自尊，其实我真得想伤害你的自尊。我有时经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我越来越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苦苦挣扎，生活不应该是这样，这样对我也不公平。”我平静地听着她说，我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怨恨，但我依旧想挽救我们的婚姻：“你也应该为土豆想想，没有完整的家对孩子的伤害可能会延续一辈子。”蔓黎说：“我希望我们瞒着孩子，不让他知道父母的婚姻状况；等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观点时，那时再说不迟。”我点点头：“像离婚前一样，我听你的，即使将来也是如此，如果我和你还有将来的话。”蔓黎的脾气我知道，主意以定，九牛拉不回，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结果。内心深处，我还是非常爱蔓黎，我真得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回心转意，回到我的怀抱，那时我会依旧接受她，不会嫌弃她。我们离婚后，我这一等就是七年，等得心都老了。七年的时光都没有使蔓黎日渐冰冷的情谊从新燃烧起来，七年的时光里我却遇到了肖翠。肖翠和她貌似情投意合的丈夫也离了婚。那天在一家酒吧，我俩一起喝酒，肖翠听了我讲给她说的我的不幸，她哭着说：“其实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湖畔的月影下，我们分手，我就发誓不再谈情说爱。我要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事业。我拼命地工作、进修，我成了公众视野中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夜晚我的孤枕无眠。我不知道自己心灵的归属。我谈恋爱了，却满是你的影子我结婚了，我的爱人却不是自己的至爱。我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化解我的内心世界的痛苦。我成了一个事业狂，在很短的时间里飞黄腾达；同事朋友都羡慕我，流言蜚语中伤我，事业成功使我成了活靶子。我的丈夫渐渐忍受不了了。其实男人永远无法活在女人辉煌的阴影里，更不会容忍事业型的妻子。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家里没有一个妻子应该的温情和浪漫，我只是一副挂在墙上的照片，一个法定意义上的陪衬。让我恐惧、谈婚色变的分手两字终于从默默忍耐了许多年的丈夫口中提了出来了。我哭了，尽管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我的至爱，却与我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日日夜夜的岁月长河中，我们其实已经藤枝胶着的一体；到了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感觉，我已经离不开自己一直不爱的人了。为什么相爱容易，长久却难？我和我的爱人都是事业狂，为了工作我们迷失了爱情迷失了自己的家园。我现在真得不知道自己的对和错，爱情对我的伤害很深，我再也没有勇气去爱别人或者被别人去爱。”听着肖翠倾述，我知道当年我伤害了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份伤害延续至今，时间也没有办法抚平她的创伤。我举起酒杯，大口喝酒，我想用豪迈的牛饮，把自己灌醉，以弥补当年没有接受肖翠那份柔情的罪过。肖翠拿过酒瓶，目光盯着酒杯，注视着晶莹剔透的液体滚入酒杯。我端起肖翠敬给昔日恋人的那一大杯二锅头，眼里是学生时代的柔情，是错过一份情爱的悔过，是一份深深情谊的祝福，我仰头一下子喝干了白酒，我知道自己二量酒量的鸡肠，却一定要饮尽万丈红尘的罪过。最后，我和肖翠都喝多了，我踉跄着送她回到单身施舍，就在她的脚头沙发上，我一觉到天明。
七年时间，我和肖翠成了超越婚姻关系的朋友。我们彼此知道对方的伤疤，都避而不谈。七年时间里，我曾经的媳妇却成了别人的新娘，我的眼前想象着蔓黎身穿婚纱，和别的男人走进婚姻殿堂，屈辱、失望、悔恨，之后是更迫切的期望。我有种感觉：曼黎最终会回到我身边。我用一颗渐渐老去的心，等待渐渐远我而去，我曾经的爱人。
江明停下叙述，雁楠菲用纸巾摸掉眼角的泪花。雁楠菲说：“我的情况和你的不一样，甚至会比你的还糟。我的家在县城，我来到城市，开办了一家宣传画的制作厂。工厂在我的努力下，越来越有实力。我就是那时认识我现在的老公。老公没有文化，爱喝酒，喝了酒爱瞎逛，不回家。刚结婚那阵子，他还算知道有个家，我生了孩子后，他开始很少回家，这和他在恋爱时的殷勤表现大相径庭。我老公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所以便露出了真面目。没多久，他和歌厅一个女人动起了真情。每天，他开着我挣钱买来的汽车，拉着我的情敌兜风。一天深夜，他喝多了，开车带着那个女人，撞到一个行人，那人当场就晕过去了。老公吓懵了，驾车便跑。后来，交警还是逮住了他。我东奔西跑，为他疏通。我的心里感觉真窝囊，既恨我的男人，又拿他没有办法。我们的感情也不像当初了。他出来以后，跪在地上请求我的原谅，说一定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其实我觉得女人最可怜，被无情的男人伤害，伤口流着血，却经不起男人的蜜语甜言，信誓旦旦。这件事情以后，他好了没有多长时间，和朋友聚到一起，依旧喝酒、泡澡堂、上歌厅。前些日子，还是为那个女人，酒后驾车，又出车祸了，汽车也报废了。男人呀，眼里总有源源不断年轻女人的影子，他们没有满足的时候，寻欢作乐是他们的本性；给你造成伤害，还要道貌岸然地在伤口上撒把盐；他们欣赏着你的痛苦，他们把对女人的伤害当成开心果。可我还得救他，因为他是我法定的丈夫，我的痛苦和伤口，都在冰山的海面下面，没有人能够看得到，我却感觉像流光了自己最后的鲜血，慢慢地在情爱的海洋死掉。我现在只想和他离婚。”
江明直视颜楠菲，幽幽地说：“刚开始，我也觉得离婚是件非常沉重、艰难、不可想象、无法逾越的事情，离婚以后如何生活？它会让你无法面对亲戚、朋友、同事，真得像天塌了一般，无法接受。其实，离就离了，也就没觉得怎么样。”
两人沉默，夜的孤独清寂包围着酒吧。酒吧打烊了，意犹未尽江明邀请雁楠菲：
“去我的家坐坐吧，只是别吵醒我的土豆。”
江明把冰冷的钥匙插进防盗铁门，旋转，开开，两人进到房间，两具滚烫的身体胶着在一起
江明说：“我用七年的独身时光，纪念我和蔓黎曾经的爱情。现在，我绝望了。”
江明冲了杯雀巢，一把明亮冰冷的银勺，放在香气升腾的液体中缓缓搅动，这是蔓黎最爱的浓度，如果再添加一点鲜奶，这杯滚烫的浓咖啡，多像江明业已变得冷漠木然的浓情蜜意，现在，他把它端到了雁楠菲的面前。雁楠菲面无表情地接过咖啡，说：
“我从不喝咖啡，我不习惯它苦涩的味道！”
黎明的天色一点一点出现在远方天际。雁楠菲理好妆容，走向门外。江明拉拉雁楠菲的衣袖，雁楠菲回过头，漠然地望着江明：
“怎么？你还指望一夜情能够繁花似锦？我和你，出了这扇门，只能各奔东西，从此成为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