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殇西北望之二

豳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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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走廊

    离开漳县,向酒泉继续西行。

    火车从兰州驶出不久,便进入了祁连山北坡的狭长谷地,这就是河西走廊,一个在历史与地理上都同样显赫的名字。

    这是一个踏满脚印的“走廊”从两千年前一路行来,法显的长衫轻轻搅动过这里的空气,玄奘的灯烛昏昏照亮过这里的黑夜,张謇的车辙深深碾过这里的泥土,当然还有班超的使团、霍去病的铁骑,以及胡商的驼队。

    我紧靠车窗,向外张望。天色明霁,大地顺着轨线向不远处的山峦倾出了一个小小的坡度,舒缓地伸张着怀抱。地面上覆盖着薄薄的草丛,算不得深密,但远远望去如同天鹅绒般的细软。山峰阻住了大地的伸展,在视野的驰纵中起伏跌宕,云彩不是淡淡的,极浓重厚实,在寥廓天宇与苍茫山峦的交接处匀匀停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中火车已走过了乌鞘岭,开始进入西北的万里戈壁,沧桑的历史与戈壁的长风随之一起扑面而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中原的百姓曾经这样哭悼自己的儿女。战争,似乎对于寻常的人们,只有忧伤和怀念才最刻骨铭心。而在战争的另一个后方“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番息;灭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塞外匈奴同着这曲悲歌悄然远遁。战争是一种委屈,彼此都要用泪水来告解。

    张掖、敦煌、酒泉、武威组成了历史上的“河西四部” 张掖古称甘州,酒泉古称肃州,合起来便成为“甘肃”四部与嘉峪关、阳关、玉门关一字排开,千百年来据守于河西走廊,任凭黄沙吹蚀、战火连年和文明的兴衰,只默默守望着帝国的丝路,看护着往来的旅人。

    戈壁,也是诗人的故乡。

    中国历史上有边塞诗人一派,又叫做戍边诗人,他们的理想是“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豪杰一丈夫”他们的旅途是“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他们的视线里,是雪山、羌笛、长城和秦岭,他们所负有的苍凉与悲伤,豪迈与凄冷,都在这样的土地上养成。

    我仰面迎向粗砺的风,如同触摸着诗人的心跳,月光雪白,眼前是一望无尽的荒芜旷野。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王昌龄从军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莫遣只轮旧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心”(李益塞下曲)“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班超)或雄浑,或婉转,或凄恻,或旷达,这些千古绝唱在大漠的长风残照中依然千洄百啭。

    然而,于今的戈壁滩上只剩下了荒凉,这种荒凉动人心魄却又令人惶恐。

    夜色中的戈壁更像是一座墓场,在这里埋葬着曾经繁荣的市镇、干净的村舍、茂密的丛林,以及故去的文明。想于此,窗外的风声便如同凄冽的哭号,悼亡着逝去的岁月与唱晚的牧歌。尽管千年以前,太阳同样地朝升夕落,但其照耀着的大地,水草丰美,牛羊散落于耦荷小花的草甸,牧童可以赤脚奔跑,他们有着湿润的童年。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历史悄然隐去了诗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贴近死亡的质感,冰冷,干燥,且安静。

    何以解忧

    在酒泉的日子,我被恍惚和焦急围裹着,所有的行程都成为了浏览。三天后,将其他人送上去往敦煌的汽车。

    我一个人留在了酒泉,如果说什么比敦煌更具诱惑,那就是来自县里的一个电话:“县委书记出面了,万荣的事情有望了”万荣就是那个瓦房村的孩子,那个让我无法作出承诺的孩子。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认真地决定去改变一个陌生人的命运。在漳县,我在县里领导的面前含泪陈诉万荣的遭遇,并表达了自己的期望:达成一个苦难深重的孩子的梦想,给他上高中考大学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收拾妥当,坐公交车到了鼓楼,中午12点的火车,漳县已呼之可见了。我几乎觉得事情是有把握改变的了——县里不是都做出回应了么?然而在鼓楼停留的几分钟里,我相信了“造化弄人”

    手机短信响了,漳县的。“今天县里说小孩家长来反映坚持要他上中专,不让上高中,做工作也没用,并建议你不要来了,以免带来麻烦,且短时间很难改变他父亲的思想。”这是原文。我在还未带来麻烦前已经被确定为“麻烦”了。

    我突然迷陷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心,像个游魂,失去了依附。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落寞、虚弱与悲哀舔蚀着我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混着泪水滑落。我为自己找寻理由,找寻证据,期望投诉道德的法庭接受审判,然而却清楚地知道,我无法胜诉,甚至没有机会辩护。因为这根本不是道德的错误。我没有错,万荣的父亲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地点和一场本不该发生的邂逅。如果因为了这种避免,彼此都可以更安静的生活,我乐意于心存感激,至少我不必哀怜于我的无力,负疚于我的无视,而只在人间的渡桥上,做一名匆匆看客。

    走了很长时间,我回复了漳县“我已经在车站,马上就要进站,其他人昨天去了敦煌,我等了一夜,我还是会去,但我保证不会成为‘麻烦’,哪怕我什么也无法改变。”

    又是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我辗转反侧,只好向窗外的灯火凝望。我开始对着浓冽的黑夜叹息,叹息那些因为不能上学而无法接近未来的孩子们,叹息那些因尘土的蒙蔽而无法窥见未来的大人们,叹息那些禁锢于大山而无法想象未来的老人们。也许有一天,文明渗透了大地,人们的衣着光鲜,谈吐儒雅,有谁还会记忆起这曾经的蒙昧与迷失?彷徨与焦虑?

    夜色沉沉地覆上来,黑暗中车轮的碰撞声,沿着铁轨蔓延于苍茫天地间。

    近水远山

    凌晨五点又到了陇西,买不到回程票,也没有汽车,只好等。山里的气温比戈壁凉了许多,在候车厅穿上了外衣长裤。七点等到了汽车,九点抵达了漳县县城,在政府招待所前,依然等。跟县里的人粗略了解了情况,背着包直接下乡了,省略了早饭。

    很巧,在殪湖桥碰到了万荣的父亲,主动与我打招呼,心下立刻释然了好多,本来很怕我这个“麻烦”会被人给轰出来。万荣父亲手里拿着一叠纸和新的搪瓷缸子,他告诉我:刚给万荣转完户口。

    接下来的事情又如一场大梦,还是那顶帐篷,我与万荣的父亲长谈了整整两个小时,第一句话,我落泪了,第二句话,这个农村汉子落泪了。所有的话,所有的委屈,都可以沟通了,因为绝对的坦诚,我们都读懂了彼此的善良。

    现在我只记得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让万荣自己选择将来的命运,他才不会恨您,不会遗憾。”也只记得万荣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听孩子自己的吧!”声音很小,但我听得很真切。恍然如痴,难道那个“顽固”的父亲真的被我说服了,要知道,即便是这个小小的师范,也几乎跑断了一家人的腿。我第二次不敢确信了,晚上就把万荣带回了县城。

    吃饭的时候,手机响了,问了很多声才听出来是万荣的父亲。万荣听了电话告诉我,家里七十九岁的奶奶生气了。我又怔住了。

    回到旅馆,极度的疲惫让我酣然睡去。第二天早上,万荣肿着眼睛轻声对我说:“大哥,我还是回去上师范吧。”他一宿未眠。

    大悲大喜在几天之内把我折腾地颠来覆去,我突然觉得很平静,就像这是本已预想的结果。“万荣,我从来就没有试图左右你的命运,我只想帮助你完成你的选择。如果你最终觉得师范同样可以实现你的价值,我没有任何意见,我一样会帮助你。但你可以在我走之前做个最后的决定,这将是你未来的人生。”

    万荣回去了,我依然背着包走向车站,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然而于今,心中已没有了任何遗憾,至少小万荣努力思考了自己的未来,知道了脚下的路所延伸的方向,而不再漫无目的、彷徨无措。这将逐渐排解丧亲的苦痛,帮助他更快乐地生活。

    万荣父亲还告诉我,万荣有个哥哥,当年的成绩比万荣还好,但高考落第,复习了三年,终究放弃了。有时候想想,人生的际遇就是这么不可捉摸,许多面临选择的关头,我们都难以决断。如果万荣选择了高中,也许今后的人生将无可限量,但的确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我们谁都无法确证。所以在很多的不确定中,人们往往归趋于最可预见的可能性。这并非短视,更多的是无奈。直到从甘肃返京,在学校参加敬一丹的讲座,在面对相同生存环境的孩子和几乎相同的经历之后,她这样地反思:“也许让他明白自己的贫穷和困境是一种痛苦,但我宁愿让他痛苦,也不愿让他麻木。”这时我才真的宽慰了,痛苦,是我们成长的必经之路。

    离城的路上,县城的小学学前班放学了,很多小小的乖巧的娃娃们排成曲曲折折的两队,和着“一二一”的口令,欢跃地行进着。我怦然心醉,还有什么比这情景更动人?还有什么比这支队伍更直接地联系了未来?我心中被阳光暖暖地烘照着,隐约从种种的不确定中,获得了某种的确的把握——

    ——在生命的轮替中,总有一种可能,将达成人类美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