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十七郎十八

冰妃袭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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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妾十七,豆蔻初过,年华乍开。妾以采莲为生,戏莲于水,清淡人烟;

    那一年,郎十八,入未加冠,方巾垂帘。郎是一介书生,却生于傍水商贾,唏嘘喟叹,苍天造化。

    一

    妾家姓白,小名秋练,朝戏长江水,暮携碧水莲,没有烦恼没有忧郁。我从来就是一个开朗的女子。只是没有预料遇上你。

    那一日,支舟早归,蓦然想起春潮已至,来往商旅不得不寻岸避潮,此时的湘江水境,必定繁华似锦。可以向爹爹要钱,新置两套衣裳。

    夜,华灯初上,商船画舫竟相明灯,江面一时灿烂如秦淮缎锦,满江华灯盛放,只为我今生能与你邂逅,什么叫缘份,什么是天意?

    早早地出了门,穿过首尾相连的商船灯肆,任那鳞波闪闪把自己的笑容打扮得多么动人,头一次长发飘逸的样子被你看见,我在窗外,你在窗前。四目交会,突然感到了心头猛烈地晃动,脸上红潮翻涌,迟疑到不敢举步向前。天与地,只在那一瞬间,形神俱灭。

    突然转身,急急遁去,不敢回头。听见你追出窗外,叫了声:“姑娘”

    低头看自己在月下仓皇的身影,不知何时变得妖如鬼魅。原来湘江水畔的布衣女子,也可以这么妖艳夺人。

    回去后,什么也不能说,不能说“为郎憔悴为羞郎”不能说“寂寂如君念断肠”手里捧着爹爹的诗书,心里仍如小鹿乱撞。偶尔转头看看病榻上尤自叹息的爹爹,不觉潸然。

    我本是书香人家,奈何在避世于此,年年寻莲问藕,屡误佳期。

    爹爹见我在昏灯暗烛下发呆,却只是张口,不复言语,为人之父怎会不知女儿心思?

    你来见我,不可预料。差点记不起那一夜逃离你窗前,遗下了一把香莲。

    一共三十六颗,姑娘看看有没有少?你凝视着我,一如清水莲子般清澈动人。

    没,没有。我转过身,不知如何应对。

    莲子交还在我的手里,感觉到你修长手指划过掌心,心头一触,双颊飞红。慌乱中怀里掉出一卷诗笺,曹植的,洛神赋。

    没想到这人间荒境,却有如此雅然的好女子。是赞美吗?我侧目偷看你清澈的眼波,假装不知那波光闪向了我。

    洛神,只可惜,世间情缘,多是貌和而神离。你微笑着,与我同时掬身拾起诗笺。目光交会,如前世夙缘,好像已经相识千百轮回。

    爹爹在屋中干咳示意,我们只作未曾耳闻。

    你说你姓慕,小字蟾宫。

    你说你的父亲叫慕小寰,只是一名皮货商人。

    你说世代行商,不能科举,一辈子只能做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我说又如何,因为你只是你,是商人,是小贩,是书生,你都是你。

    你望着我,眼里隐有泪光。可是我是一个商人,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嫁得翟塘贾,年年误妾期,可谓是不祥。你的话语中,夹着忧虑,话语未多,泪已沾襟。

    就算年年误期,我也会等你。我抬头看他失落的表情。

    你把我掬在手心,揉进心里,你说着一世的细密缠绵,洒泪江边。

    你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方锦帕,一块翡翠,一笔糊涂账。

    二

    秋练,你是有婚约的,只是为父不忍让你屈嫁,才带着你小隐江边。爹爹说。

    我无语,半晌才说,我明白爹爹的苦心,但是,什么人可以欺逼良民到这种地步?

    爹爹咳出两口痰,苦笑说,怪爹爹自私与大意,早年间,为父与同窗世交李晃一同上京赶考,希望中个进士,加官进爵,但是爹爹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回到故里,已是盘缠用尽。你娘因为劳疾终日,卧病不起。我为了治你娘的病,不得不向李晃求援,谁知李晃此时已作了长干县令,翻脸无情。无奈之下,才用了你的终生幸福作为赌注,签字画押,允诺许你为李晃长公子李迁为妾室。

    我说,我了解,爹爹也是为了娘亲。

    可惜。爹爹流出两行老泪,才缓缓地说,你娘那时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没几日就撒手归西了,我害怕被李晃父子的势力波及,才不得不远走它乡,却没想到这几年来却卧病在床,连累了你。

    我含泪不语,心中酸楚难当。

    你若是真心喜欢慕生,慕生也真心待你的话,不如早日成礼,离开此地。李晃此年已官至太守,怕只怕他位高权重,为难于你。爹爹深感焦虑,却无计可施。

    但是,蟾宫你不知什么时候才又经过湘江,再或者,你根本已经忘记了窗前流连的湘江女子。

    我见到了李迁,本来以为他必然是一位骄纵跋邑的二世祖,却没想是一个那么温柔干净的男子,尽管峨寇高举,华衣加身,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清风傲骨。他的笑容几乎是没有任何人间烟火的痕迹。

    你就是我的妾?他轻轻地托起了我的下巴,啧啧地摇了摇头。

    爹爹紧张地站在我的身边,却无法言语。

    忘记这份姿色,光凭气质就可以作一名堂堂一品夫人,加上这份人间女子没有的灵气,就算是娥皇女英,也可能相去甚远。为什么父亲大人就这么折磨人?李迁拉着我的手,坐在船头的甲板上。

    我用力地挣脱了。直直地瞪着他。

    李迁的眉头皱了一皱,从怀里摸出一封婚书,放在我的手上,说,本来是来退婚的,但是一见之下,我觉得不退会比较好,因为我舍不得你。他那两句话是温柔的,却如千万芒刺扎在我的背上。

    我不嫁,我不嫁。我咆哮着,把婚书撕成了两碎片。

    李迁只是挥了挥手,两柄朴刀就架在了爹爹的脖子上。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我似乎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礼乐凤鼓,听到了鞭炮铜锣,还有无数纷至沓来来的道贺声,我还仿佛看见蟾宫低声吟着:“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红烛明灭,火光冲天。

    我低声叫着,蟾宫,蟾宫,今年潮期已过,相逢可是明年春暮。不知不觉,泪水纷乱,看见人影幢幢,尤在跟前。

    蟾宫。我大叫着向那人影扑去,那人却闪开了。

    居然有女人在成亲当日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羞也不羞。声音有点冷峻,不是蟾宫。也不是李迁。我愣在了当场。

    大哥,我早说了,山野女子,不知廉那人继续说着,却不知为什么打住了。

    然后我看见两张酷似的脸,一样无神地看着我。

    我走了。说话那人郁郁地离开。

    剩下李迁懒懒地坐在中庭。眼睛却在物外神游。他没有问我蟾宫是谁,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哭,更没有为自己逼嫁的行为道歉,只是看了我很久,丢下了一句话,今天你自个儿睡吧,我睡书房。他一脸闷闷不乐地离去,像是离开一块自己贪恋的珍宝。

    我猛然醒悟,我已是他的妻。

    三

    我跟李迁开始同房,是在夏天,但是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块厚厚的屏风,他很愿意见到我,却不愿意接近我。

    爹爹来看过我几次,我没有喜也没有忧,很是平静地跟他道些家常。永远不敢开口的,是蟾宫的消息。

    也许你正在为货物奔走吧?

    也许你来找过我,但是听到了我的婚讯。

    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我。

    你打开了我的情扉,却留下了我;我把所有的感情都寄给了你,却嫁给了他人。

    我是李迁的妾,但是李迁没在娶妻。李家的规定是三月未娶新妇,妾便可名正言顺地做正室夫人。我是例外,我跟李迁,仍像陌路人。

    夜里突然惊醒,忍不住挑灯夜读,情溅谰珊。读到李益的江南曲时,仍不觉得呜咽。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我伏案流泪,情难自已。

    深夜晓露,会着凉的。李迁为我披上单衣。

    我望着他,无言。

    窗前留莲,寄喻流连忘情,对吗?他抚了抚我的长发,神色有些寂寞。

    你怎么会知道?我直视着他。

    我见过你想找的人。李迁低下头。

    我忘了我是怎么跑出去的,只知道外边的雨很大,打得人两颊生痛。李迁就在身后追着,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

    对,我姓白,叫白秋练。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女子,所以一心只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所以就算路过的是荒凉,是荆棘,我也从不后悔。

    我听不见李迁的呼喊,只听见耳边轰轰的潮。忽然想起,秋天也是有潮的。

    小心啊。李迁的呼声,撕心裂肺。

    我固执地跳进了水里,随着潮水,如枯叶一片。我听到了其它的落水声,听到了李迁的声音,声音很大,夹着呛水的痛苦。

    他已经成亲了,在钱塘。李迁大声说。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原来,固执的只有我。

    四

    钱塘商贾慕氏,蟾宫,时年得一女,唤作秋练。自闭无语,安静异常。慕氏不但不弃,甚至疼爱有加。

    秋练十七岁时,突然唱道: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然后笑说,妾十七,郎十八,烟花如梦满京华。

    慕蟾宫不觉潸然涕下。

    秋练十七岁,嫁长干李晃李员外嫡孙李纤为妻,宴堂之上,相顾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