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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他还在超市里转悠。
天有些阴，透过超市偌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外面好似薄暮时分了。看来今年的大年夜又是瑞雪写丰年了。
他抬手看了看表，心里计算着时间，再过九个小时将又是新的一年。过了这个年，他正好是四十周岁，而父亲已近古稀了。想到父亲，他心里一动。其实在这个时候来到超市，正是要为父亲买一件新年的礼物。不然，他早就回去了，妻子的短信已催了他几次，年夜饭还等他回去伸把手呢。
他抬眼往四周望了望，平日里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的超市，此时竟显得格外空阔，即使来买东西的，个个都是匆匆忙忙，看好就买，买了就走。就连服务小姐们也失去了平日的耐心和热情，那份焦灼的期待已不知不觉挂到了脸上。是啊，毕竟今天是大年夜啊！
他又转了一圈，踌躇的脚步在男装前停驻了。刚才他已经看过了，虽然式样别致，名牌繁多，但大都是修闲和西装类，哪有七十岁人穿的衣服？再说，每年都是买衣服，太俗套，父亲也未必需要，可是，不买衣服又买什么？他真的不知道。那些营养品、补品之类的东西，父亲是看都不看。他不信这个。老人一生简朴，他常说：一日三餐，青菜豆腐，五谷杂粮，再吃点水果，就很好了。都七十岁的人了，执著得固执，谁又能强迫他？
大概是几年前了，他记得他被妻子硬拉到商场给父亲买衣服。其实对于衣着他从未关心过，包括自己都交给妻子打理。第一次为衣服奔波，他真是烦透了。最后连商场的门都未进，编个理由就溜之大吉了。他依稀记得好像妻子给父亲买了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可是并没见父亲穿过，也许穿过的，他不记得了，或者印象不深，因为平日里他难得抽出空去看父亲。
他实在太忙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着不是理由的理由。忙，一日三餐哪一顿也没见少过。为什么就不能抽出点时间和父亲一起吃顿饭呢！
他的心里又是一动。多少年了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想这件事。他掏出烟，点上，心里却不再着急，反而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2、
香烟缭绕，他微微蹙起眉头，开始想上次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是上次父亲感冒的时候？不对。是陪妻子给父亲送毛衣？好像也不是他记不得了。他总没空。都是妻子自己去。他知道妻子每次说的第一句总是：他太忙，让我来看您不用妻子说，他能想像出父亲的表情。一脸的冷漠和倔强，永远都不会低头。可是，妻子说父亲现在竟不像是从前了，虽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然，但深深的失望却无法掩饰。妻子说：我看得出来。他不相信。他想像不出来失望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尽管那两个字的确让他心里也酸酸的。
怎么说呢？他和父亲好像生来就是一对敌人，而不是父子。尤其是在母亲去逝后，维系他们之间的一根纽带就不存在了。那种深深的隔膜像一个越来越深的洞穴，一直把他们吸进去他应该感谢妻子。是妻子拾起了母亲曾经的纽带，让这一头和那一头通过她细密的心思传送电流。他记得母亲刚刚去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好像找到了某种感觉，那是共同的悲痛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他和妻子常去陪伴父亲，怕他过于伤心，一个人太寂寞。可日子久了，他们似乎都从那种氛围中挣脱了出来，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回到了现实，回到冷冷的硬壳中。他从最初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渐渐地推迟到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过节了不得不去，他也只是到了饭点去，吃完饭就走。他也曾想和父亲坐下来，说一说话，拉一拉呱，谈一谈心，可是真得想去做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远，连坐在一起都显得别扭而造作。
可是，他知道父亲心里记挂着他。
那次他的生意出了问题，父亲一声不响地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他责备妻子为什么给父亲说这事，妻子委曲极了，说，从没有和父亲提起过。妻子说：知子莫如父。父亲是自己看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充满了，第一次，他想父亲，他真想立刻去到父亲身边，给他说，说，说可是，商场如战场，他心里的那一丝阳光顷刻之间被现实冲得烟消云散。他要去拼，去搏但是，他已深深感觉到父亲是爱他的，爱他的。
平淡的日子似水流年，他从青春年少一路走下来，而今已是人到中年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想生意的时候少了，想家的时候却多了，特别是儿子上了重点中学以后，他不仅开始想儿子，也开始想父亲。他这时才真正懂得了父亲的心。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扛到肩膀上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心情！他想，过年的时候一定给父亲买一件礼物，他自己买的礼物。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直到今天他才付诸行动，尽管在来之前他犹豫了，甚至想过放弃，但最终他还是来了，心底的那个声音是那么固执，一遍遍地冲击着他。他没有告诉妻子。他要一个人悄悄地买，悄悄地送。给儿子的礼物早就买好了，一台最新的计算机，他能想像儿子高兴的样子，虽然他无法想像父亲的表现，但他只要父亲知道，知道他心里的爱和牵挂。
看看表，已经4点多了。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掐灭了，他想今天无论如何要买一件礼物，哪怕是自己称心的呢。他站起来，四下望望，他这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不了解父亲，他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需要什么。这一刻，他的眼竟有些湿润了。
两个年轻人风一样卷过他面前，女孩儿兴奋地说：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京剧演员，她一定很开心！
京剧！他的心猛地一跳。对！就买它了！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四楼上奔，他的心竟然在激动。四郎探母，全本的，京剧名家，父亲一生的最爱。
3、
扛着两肩美丽的雪花，他兴冲冲地敲开家门。他没有想到，开门的是父亲。怎么这么晚？不怕家里着急吗？父亲的话里他分明少了火磁磁的责备，多了一份难言的牵念和期待。他望着父亲一张爬满皱纹的老脸，说不出话来。第一次，他和父亲挨得这样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让父亲用一根毛巾轻轻地扫去他身上的雪，也许父亲握着毛巾已等了很久，很久父亲，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爸爸回来啦！儿子兴奋地大叫。
他搀扶着老父亲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屋里走，他真得没有想到，他和父亲之间的亲呢是那么自然，那么简单。早知道是这样，我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盼着这短得不能再短的小小过道再长此，再长些。扶着父亲坐在沙发上，他拿出了那张光盘，调皮地说：四郎探母，您这辈子的最爱！
父亲笑了。
那年的年夜饭父亲破例喝了点酒。自从母亲去逝后，多少年了，他滴酒不沾。那天，他喝了，白酒，一饮而下。
父亲没有看春节晚会，一个人回到自己屋里。他静静地坐着，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手里的那张光盘。
他没有听到父亲屋里光盘的声响，还以为父亲睡下了。他轻轻推开了父亲的房门。那一刻，他真是——！
他的泪就那样慢慢地流下来。
父亲的屋里根本就没有vcd！
他慢慢走到父亲身边，他想对父亲说：明天，明天就去买！
父亲抬起头来，看着他，羞涩而欣喜地说出了他这一辈子最浪漫的一句话：儿子，你才是我这辈子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