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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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会混淆我的记忆。躺在冰冷的陶罐上,沉沉入睡,呼吸缓慢。我感觉到周围从宁静到喧嚣,从喧嚣到宁静,兜兜转转。这么多的目光,我被惊动。打了一个呵欠,我就醒了。

    原来一瞬间不过千万年。

    这些来参观我的人皮肤细腻,光洁,脸部的线条柔和,穿着美丽的衣裳。

    他们的目光各式各样,迷惘的,好奇的,研究的,平淡的,惊讶的,不在乎的可是没有我记忆中的目光。我只有保持着平静,荧光灯在我头上闪耀着,发着嗡嗡的声音,照得一切无所隐藏。

    我努力地回想着以前的种种,可是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在记忆里他的眼光穿透了历史的隧道,仍然盯着我,执著热烈。

    我努力回想着远古的一切。已经是远古了。

    当我还在水中生活的时候,时常会在河底看到古老生物的遗迹,印刻在石头上。爷爷说,我们终究也会如此。我时时会被震撼。

    爷爷说,以前我们生活的地方不是这样。在我们出现前的几百亿年里,地壳因为自己心里的力量而不安分地活动着,不断地上升下沉,沧海桑田只是一瞬间的事;地壳板块和板块之间,海水和岩石之间,无休地争斗、磨合、撞击、缠绵,产生了生命,繁殖了生命,又一次次地灭绝、进化,在激烈的运动中苟延着。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河也不过是一次地壳运动遗留下来的罅隙,空无一物,无法填补;在天长地久的存在中,容纳了各种各样的水,招来了各种生物,成为了一个乐园。

    我是一条好奇的小鱼,不安于心,时刻陷入冥想。我们的生命是如何开始,在何时结束。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生物,是如何一步步地捱到现在,几经嬗变,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又将走到什么时候?

    爷爷说,我终会因我的好奇而丧命。我相信他。他有着神奇的预言能力,是所有和我一样的小鱼的爷爷。他还活着,他太老了,老到连喘气都要费劲,每一个鳞片后都隐藏着各种寄生物,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这里,看惯了一切,看透了一切,目光冷静透彻;一呼吸,带着腐朽和千万年前的气息,秘而不宣冰冷如铁。

    那个男子盯着我其实已经好几天了,目光毫无掩饰。我是有点害羞的,可是也很迷惑。流水从我身边滑着,冰凉清澈,他的目光穿透柔软的水,随着阳光摇晃,看着我。我不躲不避。我的同伴都忙着隐匿逃命,不靠近他们。他们总是抓捕我们,是我们无穷尽的劫难和惊慌。

    他们是一群长着长头发的人,凹眼凸鼻,宽嘴阔眉的轮廓已经渐趋柔和,自然性在慢慢蜕化,他们在变成一个陌生的种族,爷爷说。

    他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一个好看英俊的男子,皮肤黝黑,穿着很少的衣服,长发坚硬,零乱地披散着,带着草屑和干枯的花瓣;他的脖子上戴着骨头和石珠串成的项链,涂抹成耀眼的红色,在阳光下发着刺目的光,耀乱了我的眼睛,很多人的目光流连于它,可是他全然不顾,他只看着我。

    他的手指结实有力,他的眼睛深邃,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冷的锐气。

    有时捕着捕着他就会走神,楞在那里,同行的人就会拍他一巴掌,他才会收回目光,带着三分戾气,让他的脸显得清秀然而凶悍。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来抓我们。爷爷说:因为他们需要生存下去,因为他们要靠吃我们来维持部分的生命力。

    可是,为何要用我们的性命来换他们的性命,没有尽头?我们也要生活,可是我们只吃一点点的小虫子,啃一啃河里的泥就可以了。也有别的鱼吃我们。但是爷爷说,如果我们太多了,就会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而灭亡,所以就会有别的鱼来吃我们,为我们保持平衡;它们也有其它的生命来吃。每一种生物都如此。我们是一个紧密的整体,环环相扣。所以我们的同伴死去,我们从不悲伤。

    早在他们出现以前,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一代代,我们遵守着世代相传的规则,以目光碰触目光,以身体接触身体,传达着我们的信息。世界是一个大循环圈,生生死死是其中的游戏,然则我们我们努力生存,自己自足;百多种生物和谐共处。我们常常以为生命不过若此。

    可是他们却来了,喉咙里发出嚎叫,手脚宽大,在岸边纠结成群。冰冷的夜里他们相互搂着,直到他们找到了火种,从此我的梦里有光亮闪耀。

    他们是我们的噩梦,每天都来惊扰我们,无休止地杀伐我们,挥叉霍霍,我们无可阻拦,数目在日渐减少,我们厌倦而害怕,只有躲避。每一次的捕猎,我看见我的不幸的同类被洞穿的身体在河水里痛苦地挣扎着,搅浑了河水,混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成为暗红的颜色,残忍而艳丽。

    这块地方以前没有人。第四纪冰川期的余威正在退去,绵延的雪线渐次消亡,太平洋暖湿气流和东南季风的影响让这里四季分明,温暖潮湿。陆地上还留存着巨大的蕨类植物,它们在距今几百万前极度繁荣过,至今仍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努力地伸展着奇怪的叶子,和被子植物和谐共生;可是对于巨大的猛犸象和披毛犀是一次灭顶之灾,他们来不及褪去身上细细厚厚的毛发,终因无法维持自身热量的消耗而灭亡,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像是又一次的地震,被埋入深层地下,等待着日后的被发掘。

    然后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是和我们不同的。他们更多地依赖环境,从事农业、采集和渔猎,向周围索取更多。他们不知疲倦地在山上奔跑着,抓着肥大的竹鼠,围捕着伶俐敏捷的四足动物,每一张脸孔都弥漫着激昂和恐惧交织的兴奋。

    他有时会蹲在岸边洗手。顺着水流走的是淡淡的血迹,这一定是他刚打猎回来,手上沾满了新鲜但是已经凝固的野兽的血,他总是会使劲地搓,把这些血迹都洗掉;有时会是一些泥屑,细小的泥屑在水中轻轻地漂浮着,我知道它们总是会慢慢沉到河底,和别的泥混在一起,从此呆在那里。

    每当他洗手的时候,我就会在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悄悄地。我有点想靠近他,可是我不敢。我们是不同族类。爷爷的警告刻骨铭心。

    可是我觉得他也想接近我。他盯着我的目光热烈而专注。我在他的注视下,能感觉到清凉的河水在一点点地变热。

    他忽然慢慢朝我靠近,而我,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看着他一点点地接近我。一定是那天的阳光太好了,温热的阳光透过河水,照在我的身上,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让我昏昏欲睡。在他的眼光里,我好象一点都不会思考了,就这样傻傻地等在那里。我听得见兄弟姐妹焦急的呼叫。但是我一动不动。呵,我一定是受了他的诱惑,那一双眼睛。他的眼光带着魅惑,我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忽然,我发觉他眼角眉梢的杀气,让我骤然一凛。

    我细密的鳞片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而颤栗,因缺氧和激动而窒息。灵魂在半空中飘呀飘,我看到自己欢跃的腾跳,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或者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那么我究竟是如何到了陶罐里?

    我的记忆库凌乱而散漫,日生的孤独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在潮汐的夜里,记忆汹涌澎湃,许多痛楚,许多欢乐,交织而起,悲从中来,无法抑制。

    如此行走世间,我的脚步蹒跚趔趄,以鳞片摩擦着水流,如新生儿学习走路,每一步摇摇欲堕,深怕一不留神跌入记忆的盘丝洞。那是魅惑水手的天籁,美丽的女妖目光流闪,长发及腰,裸露的胸脯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无人抗拒的诱惑,暧昧而烦乱。一坠三千里,缘愁似个长。精卫徒劳地想用石子溺毙它海一般的忧伤。一颗石子投入水中转瞬不见,像时空中的一粒微尘。一粒微尘的前尘往事。河汉浩淼,我们不过是微尘,沉浮了一些时日,归于寂灭。

    我身躯被固定在这里,无法动弹。可是不甘心啊。三维的空间既定,第四维在其中流转游戏。我渴望找到一个虫洞,由此回溯千万年,找回我的时光。我的醉生梦死开到荼蘼的时光。

    世界由微小的不可分的粒子构成。宇宙不可抑制地膨胀,我的记忆只能离我越来越远。我的时间呢?它是一根扭曲的线,在微小的粒子间穿越而过,随着空间的膨胀而渐渐远离我,我抓不住它。

    念及此,我由衷地平静。宇宙茫茫,我们微不足道。浩邈河汉,苦海无边,回过头来,我们找不到彼岸。以时间为坐标,我为自己在空间找到一个支点,以此攀缘而上。

    我曾经无数次看到他们在河岸边祭祀,祈求着雨水、阳光和食物。火光把河水照亮。他们在堤岸上跪拜起舞,投入疯狂,远古的无字歌激烈高昂,带着歇斯底里的呼喊和发泄。他们生气勃勃,喉间发出单纯而坚定的声音,目光清澈如皎洁的月光,用目光来表达自己的思维。

    他们眼神里四分凶悍五分激昂一分茫然。

    在这样的夜里,他们干戚羽旌,发扬蹈厉,蓬勃的生命力无可宣泄,化作妖娆美丽的肢体语言,欢唱呻吟。一切都是天地之间纯洁的祭祀。到处是混乱,淫荡的气息,大地因此而生机勃勃。地面上的动植物受了感染,蓬勃欲生,在等待一个契机。

    第二天,雨季来临。

    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季,在我的脑海里迟迟不肯退去。旺盛的雨季到来,河水开始泛滥。我们觉得很不舒服。雨水导致河水暴涨,湍流暗流的增多让我们到处遇到危险。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游走。唯一的一次放纵胆量让我离开了水域,在他的手掌里我看到爷爷悲天悯人的眼光,然而我不顾不管不问不想了。

    我终于到了陆地上,然而我没有死。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罐子里,罐子有点小,我觉得不如在家里舒服。我闻到一股泥土的味道。是一个陶罐,他只为我而捏,浅底宽口,我依然视野开阔。我安然地呆在陶罐里,静静地注视着一切。

    忽然想到陆地上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可以离他这么近。可是我怕他很快会离开我。但是他没有。他一直和我呆在一起。

    夜晚,他的眼睛还是熠熠幽深,我看到他一直在看着我,看着天空。

    他的妻子体态结实而丰盈,是个勤勉的女子;她的手指粗而有力,因为需要干很多的活,然而并不妨碍她的灵巧。她用骨针为他和自己缝制衣服,并细心地把一些美丽的野兽牙齿和细小的石头串在一起,带在他的脖子上。

    而现在,她的腹部隆起,他们为此一直期待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这真是一个延绵的雨季,到处充满了水,到处都是潮湿,水气淋漓充沛。木门上生了惨绿的苔藓,摸起来滑腻柔弱,手指划过,你能听到它们欢快的叫声。他们那个族依然在辛勤劳作,只是食物仍在日渐减少。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里,我看到他的妻子临产,表情痛苦不堪。他的妻子体态结实而丰盈,可是现在却如此痛苦。

    我的母亲身体收缩,成千上万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以卵状逸出她的体内,漂浮在柔软的水草间。孵化,很快地成长,又挣扎着生存,长大成鱼。

    而他们,九月怀胎,是否孕育的时间与珍贵性成正比?

    九个月,甚至相当于河里一些生物的一生。时间应该如何去丈量?他们同样也要从胚胎到成形到繁殖到死亡,和人的一生是一样的。

    一个生命的消失就是他的时间的结束。

    他的妻子终于死去,带着幼小的死婴。他在漂泊的大雨里嚎叫着。死亡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走。一切都未发生。

    他面临着重新的选择,如果不再找一个同伴,他要回到他的部族,女族长告诉他。他们的女族长彪悍仁慈,充满权威。

    可是他已经习惯了这里。于是他的屋子又住进一个女子,依然体态丰盈,我常常会觉得她们长得如此相象。

    我想起了爷爷对我讲的话。

    在他的描述里,我看到深邃的海底幽暗玄秘,珊瑚美妙绚丽的石灰质骨骼纠结成丛,蔓延飘荡;水草摸黑生长着,柔软的海藻轻轻地摇晃着。各种古老的生命体安详地幽静地生活着,伸着他们细而长的触角,凭借着此辨别着,滑行着,以退为进相守相望。它们的一生都在海底,等生命消逝了,大海又接纳了它们的身体,成为海底浮游的一部分。他们就在这个昏暗的天地里汲取着氧气和养分,用它们的方式谈天说地。没有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生命在其中蠕蠕不绝。这是生命最初的起源。远古的记忆,镌刻在世代相传的基因里,变异选择留存,渴望着分享和展示。

    有时我跟着他一起去大而空旷的窑场,在那里,泥土被烧制成陶罐。他有时会在刚捏成的泥胚上刻画着奇怪的符号和优美的图案;在这样的时候他总是盯着我。

    有一次我看到他俯身看我,双手交叉在一起,模仿着我的动作;他自己觉得很好玩,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沉重地砸在我的身上。我因为他的笑而感到快乐。

    他忽然转过身,拿起一个尚未烧制的陶土罐,在上面刻画着一些条纹。然而当烧制出来以后,我热泪盈眶,如果我有眼泪。在一个笨笨的罐子上,我看到另一个我。是他把我画到了罐子上。原来,我是这样的美丽。

    可是我挽救不了他的忧郁,他的目光,迷惑悒郁散淡,日渐地沉默和消瘦。想到这,我也有些忧郁。我成了一条忧郁的鱼。我时常会有错觉,以为他的前世也是一条鱼,或者我也是一个用两脚站立的人,这并不重要。我们同卵双生,在堕入尘世的时候被迫分离,一岸之隔,我们无法对话,可是我们心心相息。

    就像现在我和那些个陶罐上的鸟,鱼,鹿,人,隔着厚厚的玻璃,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无法穿越。

    它们把记忆丢失了,没有了赖以生存的源泉,没有了生气。可是我是固执的,顽固地坚守着我的记忆。

    我们渐渐远离,蚀心入骨的孤单。

    雨季的结束意味着温暖的天气在渐渐远离,我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漫长的秋冬季节。

    然而我没想到,这一天原来是这样到来的。我未能等到自己去度过寒冷。

    一个小男孩一天忽然闯到他的地方来,带着满脸的笑意,我正想着他笑得多么美好时,忽然发现自己呼吸困难。我躺在了地上,灰尘已经沾满了我的全身,因为我在不停地腾跃着,忽然窒息的感觉让我欲死不能,我只想赶快解脱这种感觉。我觉得生命在一点点地远离我。破碎的罐子碎片躺在我的周围。像我支离破碎的呼吸。

    我看到他慌忙站起来,拿了一个新的罐子跑出去。我想他是去找水的。可是他应该带我去,这样更快。

    我想我等不到他来了。

    陶罐上的我静静地看着地上的我,眼神安静而空洞。死亡突如其来,我来不及为自己找到一个美丽的想法。

    当我终于醒转,然而却是虚空。

    不如睡去吧。等待着下一次的惊醒。

    时光流淌,我将顺流而下。一睡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