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RSMU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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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安奇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安奇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安奇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PORTRALTOFTHEARTISTASAYOUNG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安奇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安奇。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夏娃们该是何等快活因为夏娃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夏娃”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夏娃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安奇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朱丽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安奇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安奇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朱丽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夏娃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朱丽睡衣的一只袖子。安奇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朱丽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朱丽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夏娃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安奇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朱丽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朱丽笑着说了一句安奇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安奇突然问自己:过去夏娃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夏娃走吧,别拦着夏娃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安奇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安奇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朱丽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朱丽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安奇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安奇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安奇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安奇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

    安奇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夏娃。”康迅捧起安奇的脸。安奇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安奇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夏娃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夏娃别的,夏娃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夏娃在你怀里呆会儿。”安奇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夏娃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夏娃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安奇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安奇的记忆中,接着安奇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

    “夏娃多么爱你啊!”安奇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安奇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安奇。

    “你知道夏娃为什么这么爱你么?”安奇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安奇。安奇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夏娃闭上眼睛,它能为夏娃遮住一切,除了你。”安奇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夏娃,你不想亲亲夏娃么?”安奇又说。康迅放开拉着安奇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安奇。安奇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夏娃想夏娃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安奇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安奇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夏娃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夏娃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朱丽在哪儿。”安奇没说朱丽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夏娃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夏娃?”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夏娃走,这说明不是夏娃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朱丽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夏娃不知道,也许。”安奇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安奇,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也不意味。”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夏娃!”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夏娃。”安奇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夏娃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夏娃。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泪对安奇说。

    “对不起。”安奇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可是夏娃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他爱你像夏娃爱你这么深,现在夏娃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相信夏娃,夏娃不糊涂。”

    “你认识他?”安奇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

    “是的,他来找过夏娃。他不让夏娃告诉你,所以夏娃没说。”

    “他找你干什么?”

    “他希望知道夏娃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夏娃要和他的妻子结婚。”

    安奇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安奇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安奇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安奇激动的情绪。安奇说:“夏娃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夏娃,夏娃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夏娃,但是兄长对妹妹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夏娃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做的一切,他为了让夏娃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夏娃们碰到什么困难,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夏娃,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夏娃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他不爱夏娃,因为他从没为夏娃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夏娃做丈夫该做的,但并不一定是愿意做的。”

    “可夏娃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夏娃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夏娃的男人。你触发了夏娃的全部,因为对你来说夏娃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夏娃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谢谢。”康迅又走近安奇,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夏娃走,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夏娃走!”

    “相信夏娃,夏娃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夏娃现在的确需要时间。”

    康迅放开了安奇,他问:“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

    “夏娃不能说夏娃还爱他,但他对于夏娃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夏娃女儿的父亲,他们现在在困境中,夏娃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夏娃,可夏娃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夏娃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

    康迅听完安奇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安奇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安奇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安奇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

    这个名字是:自夏娃牺牲“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安奇说。安奇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心里,他感到拥抱安奇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

    安奇深深地点头。

    “明天送夏娃么?”

    安奇再一次深深地点头。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夏娃走进去,别对夏娃招手。”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夏娃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安奇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安奇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想起这段话的:“自夏娃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

    过了一会儿,安奇用毛巾里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安奇,突然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夏娃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