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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弥漫了一屋子烟雾,现在,程多伦已经很能适应这种呛喉咙的味道了,舒云带着感情的声音,念着女主角独自离去时那种割裂、痛绝的心情。程多伦的情绪,随着手底的笔,也坠入故事里的感伤。
正写到高潮,电话铃突然响了,舒云带着感情的声音中断,像被什么驱使似的,从摇椅里一跃而起,冲到客厅去接电话。
一会儿,舒云进来了,满脸的笑意,甜蜜得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今天我们就写到这,你可以早点回去。”
“可是,时间还没到?”
“没关系,明天再写。”
“可是——,我们正写到最紧要的地方。”程多伦极端敬业的,企图改变舒云突来的作法:“我想,我写完了这段再走好吗?”
“明天再接,好不好?”舒云那脸情窦初开的甜蜜,已经迫不及待要程多伦离去:“我马上有朋友要来,我还要换换衣服什么的,真的没时间了。”
“——好吧,那——,我明天早点来。”
走出客厅的大门,舒云叫住了程多伦。
“我很高兴我用了你,你是个好帮手。”
柔柔的、轻轻的,那声音是多么亲切、迷人。
也许母亲生前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为什么金嫂一个劲的那么主观的批评,金嫂真是一千个不应该,舒云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谁也没有权利批评她。
下了电梯,搭车回到家里,金嫂满脸兴高采烈的,程多伦奇怪极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看到的女人,都那么开心。
“警察局来电话了,说偷我们家东西的小偷找到了,马上就带那几个家伙来做现场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几个贪吃的小偷长的什么样子。”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是好几个人干的?”
“听说一男一女,年纪都轻轻的。”
金嫂才说完,电铃就响了,像赶着看热闹似的,金嫂两条腿跑得比年轻人还带劲。
“请进,请进。”
老远就听到金嫂愉快的领着人经过花园的声音,程多伦坐在客厅,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金嫂口口声声形容的——贪吃的小偷。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解释的世界,程多伦从沙发里跳了起来,狠狠的眨了几次眼皮。不可置信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掉出来。
那两个由警员带上手铐的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脏兮兮,那头长发像有好几个礼拜没找着梳子,乱杂杂的,这身打扮,程多伦是熟悉的——那个丢进酒缸泡上一夜也不会醉的女孩!
他妈的!般什么,竟然是这小子家,老黑这王八,有钱的阔佬那么多,那家不好挑,挑了这家,真他妈的混账。罗小路一阵惊讶后,头昂得高高的,满脸的不在乎,看也不看程多伦一眼,就像从前没见过程多伦这个人似的。
“怎么?你认识失主?”
瞄警员一眼,罗小路依然把头昂得高高地。
“谁认识他!”
“警察先生,那些东西都找回来了没有?”金嫂迫不及待的问。
“都追回来了,除了吃的。明天麻烦你们到局里去领回来。
另一名警员带着两个人由客厅往花园外的围墙走了一圈,盘问了几个职务上的问题,男孩畏畏缩缩,有问必答,一脸贼相。罗小路还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头愈昂愈高,看也不看程多伦。
“好了,打扰你们了,真抱歉,明天请到局里来一趟把东西领走,顺便办点结案手续。”
两人在两名警员的吆喝下上了车,程多伦一直望着警车消失,还站在大门口。
金嫂笑嘻嘻的,一点也没发现程多伦的不对劲。
“进去吧,没什么好看的,车都开走了。”
进到客厅,程多伦一言不发跑上楼,金嫂还嘀嘀咕咕讲个没完。
“真是的,你看看那两个人,还都是毛孩子,我说哪有小偷偷吃的,我就猜准了是他们这种人干的。”
关上房门,也关住了金嫂的嗓门。程多伦一头倒在床上,整个人陷进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中。
为什么这么巧?为什么是她?那天还听她说看中了一栋豪华住宅,人口简单,很好下手,而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自己就是那人口简单,很好下手的住宅主人的儿子。
她会被法院判刑吗?会判多久?半年?一年?两年?或者更多?她才几岁?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将被关在牢里,而被判刑的理由是偷了东西。老天!早晓得该阻止金嫂报警的,被偷个电视什么的,对家里来说,真不算什么,这个金嫂,她为什么那么急匆匆的就报了警?金嫂若沉得住气,和爸爸商量,爸爸绝不会大惊小敝的去惊动警局。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天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程多伦不再反感那吵架似的嗓门,不再反感那一句话一个他妈的,不再反感那凶厉巴气的样子,所有的情绪积结成一串数不尽的歉疚,敲在程多伦的胸口,使劲的敲,直到金嫂来喊吃晚饭,程多伦依然还无法从那串歉疚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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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先生,我能不能看看昨天那个女孩?”
大清早,程多伦就到了警局,两只眼睛透着焦急与疲倦,昨晚一夜没合过眼。
“对不起,他们已经送到看守所去了。”
“送到看守所?”程多伦感觉眼前一阵难过:“这么快就送走了?”
“我们这里只负责追案,其他的,就交给法院办了。”边说,警员把一张印有铅字的公文交放在程多伦面前:“程先生,麻烦你签字。”
“请问——,他们会被判得很重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看法院的决定。”
“她——,我是说那个女孩,她可能还未满二十岁,法院是不是会从轻发落?”
“哦,那女孩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岁已经超过未成年的年龄了,不过她没有前科,而且是从犯。
所以可能判得轻一点。怎么?你们认识?”
程多伦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好,签完了字,叫司机老张把电视机等搬上车,临上车,又跑进去。
“对不起,请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警员有点莫名其妙的看了程多伦一眼,翻开资料簿。
“姓罗,叫小路。程先生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没有了,谢谢你。”
走出警局,上了车,程多伦没有考虑就叫老张开往看守所。
一到看守所大门,程多伦焦虑的匆忙走进去,在法警室跟法警交涉了半天,法警始终摇头不准接见。
“无论如何让我见见她,我绝对不多讲话。”
法警的脸像铁造的,毫不通融的摇头。
“我真的没办法见她吗?”
“没办法,除非你是她的直系亲属。”
“我只说一句话,可以吗?”程多伦几乎是在央求了。
.“你明天到法院见她吧,她这个案子明天开庭。”
“今天真的不能见她?”法警铁造的脸,坚决的一摇,摇掉了程多伦最后的要求。
失望的走出看守所,穿过十字路口,程多伦忘了红绿灯,忘了如织的车辆,几个脾气躁的司机,探出头骂了句找死,程多伦像没听见,任车子在左右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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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庭宣判:主犯林正雄判有期徒刑两年,从犯罗小路,念其初次犯错,判有期徒刑一年。”
一年!旁听席的程多伦手心拧得紧紧地,汗水在手心里冒,一年!
她被判了一年!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冷漠而毫不在乎的神情,头昂得高高地,程多伦一直望着罗小路,当法官宣判时,程多伦担心罗小路会承受不住哭出来,然而,她的反应震惊了程多伦,她竟一言不发的昂着头。
法警带着罗小路和林正雄离去时,罗小路朝旁听席扫了一眼,不是看程多伦,是看看那对自己早就灰心已极的父母是否来了。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一抹轻微的失望,在罗小路眼睛里停住了片刻。
离开法院,程多伦发现眼泪不晓得什么时候爬在脸上,一年,一年并不长,但如果把一个人关在监牢里,那一年是多么痛苦难捱。罗小路,那么一个活泼的女孩,那么年轻,她竟须在监牢里过完一年,一整年。程多伦难过极了,成串歉疚鞭打着,我该怎么做?我现在该为她做些什么?
程多伦决定帮罗小路找个律师上诉,程多伦决定这么做了,她这么年轻,怎么也不该在阴黑的监牢里过一年。
但,请律师是要钱的,到哪找钱呢?最近为了私自找了份工作,和爸爸已经好几天没讲话了,现在是没办法跟他要了,然而不找爸爸,找谁呢?
舒云!
对,找舒云,先跟她预支薪水,把原因告诉她,她会肯的,念头一打定,程多伦喊了部车,就直开林园大厦。
“是你?”夹着根烟。舒云有点意外的打开门:“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我——,我。”搓着手心,手心里直冒着汗,程多伦真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我——,我想。”
“发生了什么事吗?进来说。”
屋里飘着音乐,像程多伦每次进来时一样,音乐的柔和与舒云递上来的冷饮,稍为缓和了程多伦的紧张。
“坐,别站着。”
“我。”半个**沾在沙发缘旁,程多伦望着手里的冷饮,灌了一大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看你额头都冒汗了,是不是很难开口?”
舒云摸了根烟,微笑的鼓励着,程多伦深深吸一口气,决定提出预支薪水的事。
“我想先向你预支薪水。”
这句简单的话,费了程多伦相当的勇气,舒云考虑都没考虑,马上点头。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当然可以,马上要吗?”
“这两天就要。”
“没问题,我待会儿就给你。”
“没这么急,我还没找到律师。”一急,程多伦脱口就说出来了。
“律师?怎么?你要打官司?”
“我——,有个女孩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她很年轻,而且,我相信她并不是坏女孩,她做错了那件事是有原因的,我觉得该帮她找律师,给她机会上诉。”
“她做错了什么事呢?”
“她——,她跟另一个男孩半夜跑到别人家偷东西。”
“那女孩多大了?”
“十九岁。
“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讲完,程多伦又补一句:“只是认识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帮她请律师呢。”
“因为——,因为我觉得对她歉疚。”
“怎么说呢?”
“因为——,如果金嫂不报警的话,她今天就不会被判刑了。”
“你愈说我愈不懂了,金嫂是谁?”
“金嫂在我们家做事,从小她就在我们家了。”
“金嫂跟那个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金嫂跟她没关系。”
“我弄糊涂了。”夹着烟,舒云双手一摊。
“那个女孩是我最近认识的,我连她名字都不晓得,前两天我们家被偷了,是金嫂报的案。”程多伦急了,一口气总算讲出了个完整的意思。
“哦,我懂了,金嫂报了案,警察捉到了人,你一看,原来是那女孩,所以你很过意不去,对不对?”
“对,不过,我不只过意不去,我很难过,而且,相当歉疚。”
舒云吃吃的笑了起来,前颠后仰,手指夹的烟,差点掉到地毯上。
“很有意思,充满戏剧性,这倒是个好小说题材。”
说着,笑着,好半天,舒云才摇着头慢慢停下来。
“好了,你也别难过了,我看这样吧,请律师这件事交给我,我有几个朋友在律师界还很有点名气,我相信他们会帮我这个忙。”
“你是说——?你能帮那女孩找到好律师?”
“没什么问题,我马上就给你打个电话。”
“谢谢你,谢谢你,我——,我不晓得我要说些什么,我。”
程多伦感激得眼圈都红了,不擅言语,再加上个性上的关系,那种木讷的老实倒给人一份可爱。
“你平常就那么容易掉眼泪吗?别做个爱哭的男孩,来,擦擦眼泪,我打个电话约我那个律师朋友过来,我们三个人商量商量。”
接过手帕,一股清清的香味拎在程多伦手心里,程多伦的情绪里翻腾着极大极大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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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上诉,罗小路终于在莫名其妙中,由一年改判为六个月。
家里的人,始终没有出过面,可是那个吴律师是谁请的呢?
是自己那帮不干好事的朋友?不可能,那帮人个个有前科,泥菩萨过河,法院大门,他们挨都不敢挨。那会是谁呢?该不会是那个长得一副呆瓜相的程多伦吧?不会是他吧,天底下没有这种白痴,东西被偷了,还帮小偷请律师,讲出来会笑死人。
那吴律师到底是谁请的呢?天上掉下来的?真他妈的新鲜事,管他谁请的,反正坐六个月牢,总比蹲一年好多了。
法警把手铐往罗小路手里一铐,从法庭里走向走廊,突然,罗小路在旁听席看到一张脸,是那长得一副呆瓜相的程多伦,他来干什么?他妈的,来看热闹,没见过宣判?罗小路头一昂,谁也不看。
程多伦快步赶到走廊,罗小路昂起的头,微微的斜瞄了一眼,嘴角挂着一抹怪异又渗些得意的笑容。
“大白痴,有人吃饱了撑的,从天上丢了个高明的律师下来,姑奶奶只判六个月,怎么样,不服气吗?
“不要讲话,上车。”
法警严格的禁止了回头的罗小路,打开警车车门,罗小路一边上车,一边还回头掉下一句话:
“小心你们家大门,有机会我还会再去。”
碰一声,法警把门关上了,车子开走了,留下一团烟雾。这是程多伦第二次眼睁睁的看着罗小路上警车,情绪上的败坏,一次比一次难过。从法院出来,不自觉的又走到了那家和罗小路认识的咖啡店,这次他没要冰淇淋,到柜台买了包烟,叫了瓶啤酒,一口烟,一口酒,独自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