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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正是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十五岁的丫珏念着初二，滇池还没给林林总总树立起来的各式各样的工厂污染，水色澄清透明，不象四十多年后变成阴沉沉的稠绿色，并且臭味扑鼻。到处贴着大幅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深挖洞，广节粮”“抓革命，促生产”浓黑的墨汁像是给泼在白纸上一样，弄得一条大街接一条大街黑白分明狰狞遍布，报刊收音机黑板报上开始出现“誓死保卫”、“坚决划清”、“表态”等等陌生而来势汹汹的词汇，十五岁的丫珏在一九六五年的夏天用她灵敏的触觉从这一切里嗅到了来自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几个年头之一的轰轰烈烈的一九六六年的风雨欲来之前的危险气息，却对此无所适从。
还是照常的上课，照常的逃着作业，照样的把白球鞋弄得脏兮兮，照常约着慧军一起去剧院看排演。每次去淄叔都要笑嘻嘻的给他们抓上一大把炒豆，或者是那天春闺梦里演关霜丫鬟的小周姐一空下来就趿着那双白色塑料凉鞋劈啪劈啪跑到门口用牛皮纸包一大包臭豆腐回来，有时候干脆把卖豆腐的小贩叫进来，一堆坐着边烤边吃，这个时候小贩就在台子底下支起一个脸盆，里面装满木炭，用扇子使劲猛扇，把火呼的扇起来，然后就把一个网状的油腻的铁架子放在盆子上，用菜叶迅速擦一遍，擦干净，接着把拌好的干潮两种佐料放上来，干佐料是用辣子面加上盐，花椒还有味精随便混合好的，潮佐料就有讲究了，一种用石林路南的卤腐水调料还要有点香菜，另一种直接用甜酱油或者咸酱油加上辣子面，再把用沙布包好的一大堆臭豆腐倒在架子上，用火钳调节一下火势，太大不行，会把豆腐烤干，得用小火，还得随时翻着架子上的豆腐，以便两面都能烤得到，这样的活计就交给慧军和丫珏两孩子帮着小贩弄了，待得烤好，用筷子夹起来，蘸一下佐料，一咬开，白腾腾的冒着热气，外焦内嫩。
渐渐就混熟了，两孩子一得空就跑到慧军家把慧军妈腌好在玻璃罐子里的咸菜偷偷弄出来装在罐头瓶里，什么酸箩卜，腌黄瓜，泡梨，大头菜，一概不管统统弄过去，于是烤着臭豆腐的时候在来点咸菜佐着，真真要把外人看得流一坛子口水了。
因为吃多了小周姐请客的臭豆腐，丫珏也就忘了那天两个人的吵架，有时候心情好了居然也听凭小周把她按住用塑料梳子像耕地一样的靶平她头上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头发，这样的工作一般是关霜才能完成，也只有关霜才能让丫珏不吵不挣挺配合的建设完这一工程，剧院里边的人们都发觉出这两个孩子对关霜的依赖了，排演的时候一定要站在旁边递递茶水毛巾，咸菜臭豆腐第一时间凑到关霜鼻子底下，走到哪后边一定跟着这两小保镖的，关霜对这两孩子也好，每个月工资发下来总是先买点零食放着，来了就给每人把兜装得满满的，还跟后台师傅要了块作废的木板，垫在她蓝底小白花的床单上方便他们写作业，脏衣服黑污的白球鞋统统包了丢在盆里排完戏就一口气洗完。人见了丫珏慧军就笑侃说，从哪捡了这么一漂亮人好的姐姐啊，丫珏照例撇撇嘴，不屑的丢了白眼过去，什么姐姐？我们那叫朋友。
在过了多少年以后啊，丫珏还能清楚的回想起自己把长长的辫子拆开洗干净，学着关霜从中间直直的分开一条路子像面汤一样披下来，两边夹在耳朵里，把一张小脸圆圆的托出，在剧院的走道里，在道具房里，在一出后门就能摸到那尊大象鼻子的象眼街上蹦过去蹦过来的模样，而其他的，淄叔擦得能反照出人影的二胡柄，关霜和脸帕手绢一起晾在铁丝竿上的白色的令人起无尽遐思的胸兜，小周姐白色的塑料凉鞋劈里啪啦踩着一地阳光走过去走过来，戏台上纷纷扰扰演尽的人事俗情，流光溢彩的水衣头套，挂着的髯口给没关好的窗户漏进来的风一吹，发出干硬的摩擦声，斜射进道具房的光线里像是纠葛着架子上那些面具的魂魄，后院里剧院食堂养的鸡蓬头垢面呆呆的蹲着抱窝，在丫珏的眼里，这是一个多么适合成长的年头啊，阳光透过街道两旁的树木的空隙圆圆点点的洒下来，梧桐叶子和苍劲的枝干散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十五岁的丫珏像关霜一样披挂着面汤似的头发在一九六五年的昆明城里快乐的穿行，而在此之前乃至之后的所有影象和熟悉的场景穿透时空，明晰的浮动在几十年之后的唐珏眼前，发出久远而隐晦的色彩，闪动着耀眼或者灰暗的光芒。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丫珏一剪子把长到后背的头发剪到了耳朵根，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剪的到像是被啃的一样，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才开始的时候，昆明城里死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