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是反的(一)

啸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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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喜讯不亚于十月十六日的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让适龄青年们欢呼雀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后天——要去县里参加征兵体检了!这辈子能不能穿上梦寐以求的绿军装,后天将是关键时刻。兴奋、激动、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可是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那就是天亮。报了名的适龄青年差不多都接到了体检通知。可是他没有。是漏发?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日影转到正北还是不见通知到来,急得顾不上吃中午饭,顾不得腿伤还在疼痛,便急急火火往艳芳家跑去。艳芳家住在南大十字街往东路北一座大黑梢门里。磨砖对缝的大门筒子上雕刻着斤斗鸽子,栽头鲤鱼,油漆黑亮的大门扇上一对紫铜衔环兽头,显得气派大方。这是一座二进身院落。进了大门往里不远便是一座八角二门,进了二门迎面六间一马三箭青砖大北屋,配有东西厢房,青砖漫地,布置得整齐得体,显示着主人的精到和滋润。

    天亮走进二门,一只长毛黄狗汪汪叫着跑过来,几次打狗运动后猫狗几乎绝迹,谁家有一只猫狗觉得很稀罕。黄狗跑过来并没有逐客的意思,而是摇着尾巴去追天亮的裤脚表示欢迎。艳芳的奶奶跪在炕上擦玻璃。那个年代玻璃窗显得很前卫,通常都是纸糊的。艳芳的奶奶是个干净老太,从不让玻璃有一点灰尘。他从玻璃中看到天亮,就翘着小脚从炕上退下来,习惯地整衣襟,拢头发,迎了出来。天亮问:“俺叔叔在家没有?”

    艳芳奶奶说:“刚走,被四清工作组的人叫走的,可能去大队了。”

    “那我就去大队找吧,奶奶您忙着。”天亮没问艳芳回来没有。他知道,只要艳芳在家就一定会迎出来。他拐着腿急急跑到大队部,刚迈进院子就听到艳芳在屋里嚷:“大伯,这个事你倒是管,还是不管?”

    “我倒是想管,可也得管得了哇。”这是老支书慢条斯理而略带鼻音的声音。

    “那俺们的申请书白写啦?你们干部整天说,俺们这也好,那也对,可到了正事上都不管了!”说话的是急嘴快舌的吴二菊。

    “应该肯定你们的积极性,革命性是对的。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嘛。可是还得服从需要呀!要都去战场,那工厂、学校、农村不都没人了,那战场上吃什么穿什么呀?”老支书说。

    二菊说:“这俺管不了,反正俺得去!不光是俺去,女民兵们都要去哩。”

    “对!反正得去!”艳芳马上附合。

    天亮一脚踏进来。老支书满以为来了转移目标的救兵,可是一看是天亮,噗哧一声笑了说:“得,又来了个难招架的。”声音未落,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人,老支书抬头一看,这回真松了一口气。来者正是大队长兼民兵连长,艳芳他爹——赵瑞祥。他是主管征兵工作的,天亮没等他坐下来就问:“叔叔,我的体检通知哩?”

    大队长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员,便明白了这里的情况,但他好像情绪欠佳,没了以前说话面面光的风度,似乎有些简单,说:“哦,你是说体检通知呀?党支部研究了,你就甭去了,为什么?以后你就明白了,就在村里好好干吧。”

    天亮不明就里,有点急:“为什么呀?我哪不符合条件呀?”

    大队长知道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天亮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于是他又转向艳芳和二菊说:“你们俩回去吧。今年农村没有女兵指标。说破大天也没用。这里还有正事哩。”

    二菊马上顶上去:“啊!你说俺们这是歪事呀?!”

    大队长有点耐不住:“谁说你们是歪事哩,可上级没有任务,大队有什么法子哩。”他又冲着艳芳嚷:“你不是在电影培训班吗?是偷着跑回来的吧?回去吧,回去吧,这山看着那山高。我看哪也甭去,既然回乡了,就在村里好好干几年。”

    艳芳说:“爹,你有帮助俺们选择人生道路的义务,但没有阻止我们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力。这不是使权威的事,你没办法,俺们找县里去。”说着一拉二菊说:“走,咱叫上玉琴她们去县里找征兵办公室去。”艳芳二菊气呼呼地走了。

    大队长看着她俩走出去,把目光收回来,对着天亮说:“天亮,你这事我们研究了,哎,还是让支书给你说吧。”他把目光投向支书。

    支书把一把椅子推过来,让天亮坐下。慢声慢气地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过你先别往外边说。今年不让你走的意思是:你们家对革命贡献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让你去当兵打仗,再就是想把你作为培养对象,别看咱这么个小村,要找个好带头的也不容易,在村里搞社会主义建设同样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把心收回来,为饮马庄拼上把子力吧。咱们村需要你,你可别辜负了党支部的期望呀!”

    天亮这时也平静下来说:“我知道党支部对我的关心,我不是说好听的,我是打心眼里感激。我回乡来,原本打算扎根农村,为新农村建设干它一辈子,这是和平时期的想法;如今咱们的邻居让帝国主义欺侮着,作为革命青年不应该站到最前线去吗?不该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吗?至于我家对革命有过贡献,正因为如此,就更应该继承先辈的遗愿,将革命进行到底!否则,如何对得住父辈的遗愿哩?我当兵的心愿已定,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请党支部支持我。”

    大队长说:“可是已经晚了,名单已经报上去了。”

    天亮说:“那我去找!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大队长推辞说:“那你就找武装部长去吧。”

    天亮很认真说:“行!我这就去。”说罢,他转身出来,从家中推出自行车,忍着腿疼飞也似地去了公社。

    公社秘书说武装部长去了县征兵办公室。他又顾不上喘息,飞车赶到征兵办公室。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人家都下班了。他又骑车跑回公社,公社值班的说武装部长回家了。他问明村址,顾不得天黑路远,直向武装部长家中奔去。

    此时天空飘飘洒洒下起小雪,那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雨加雪。他迎着凛咧的西北风,一股股雪粒象刀子一样摔得脸生疼,他四下打听,终于找到武装部长的家。武装部长看他通身汗透,气喘吁吁很是感动。对于天亮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他理解村党支部的意见,佩服老支书的眼光,更理解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心胸。他左右为难,难以表态。可怎经得住天亮带着哭声的请求,他非常清楚天亮此时的心情,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人呀。他终于答应明天一早去饮马庄说服老支书,他还答应和天亮一起去县征兵办公室去争取体检名额。他让天亮先回去,天亮此时多少得到了些安慰,似乎终于抓住了一条希望的绳索。他怀着半喜半忧的心情离开了武装部长的家。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

    武装部长一大早就赶到了饮马庄,他肯定了党支部考虑天亮的家庭对革命的贡献是对的,同时指出了支部书记和民兵连长的本位主义思想。他说:“天亮既然是块好钢,就该放到更需要的刀刃上,让他去发挥更大的潜能。这对革命对天亮都有好处……”支书和民兵连长终于同意了武装部长的意见。

    现在武装部长和魏天亮正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飞驰在通往县城的老官道上。

    县征兵办公室的负责同志是从兵役局暂调的,和武装部长是战友。武装部长向他详细介绍了魏天亮的情况。天亮也恳切地表明了志愿,并交出一份血书——那决心参军的标题是他咬破中指写的,可见其情真意切。征兵办的同志说:“你的思想觉悟很高,可这种血书形式是不提倡的。”他犹豫不决。这时来带兵的连长走过来说:“我看这个小鬼是块好料,不当兵倒有点可惜了,我看就让他参加体检吧。这可是我个人看法哟。还有昨天来的那几个女青年也是饮马庄的?个个都是好样的,可惜没有女兵指标,要不我非得都把她们带走不可。我真不忍心让她们一个个噘着嘴回去。”魏天亮终于拿到了体检通知。一蹦三跳地出了征兵办公室。

    体检是在县医院进行的,院子里聚集了很多青年。有的学生打扮,有的农民装束,还有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的,有的显得忐忑不安,有的似乎满有把握。他们被分批叫进屋去,进行逐项检查。一个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都忙碌着自己的项目分工。

    魏天亮的各项检查都比较顺利,到了血压检查时却发现问题。150—95毫米汞柱。天亮说他血压不会高,他快跑、爬高都没不适反映。医生说:“我只看血压计,要相信仪器。”天亮很着急说:“血压计不准确。”争执使天亮的心绪几乎有些失控。医生说他影响体检,让他出去。他去找武装部长说可能是心情紧张恳求复检。武装部长只得去和医生解释,说了很多好话,总算答应让他复验一次。他问武装部长有什么办法可以降压,武装部长说:“这是严肃事,不能搞小动作弄虚作假,否则要被取消资格。”旁边一个头上包白毛巾的不认识的青年说:“喝醋!”在等待的时间里,天亮曾去过外边,复验时血压还真基本正常了。他又依次做了其它检查,检查腰腿时医生又误认为是残疾,还是武装部长帮他做了情况介绍,并有秋子他们作证,医生也有些感动。天亮总算过关了。

    中午民兵连长带他们去了饭店,每人一碗金丝肉炒饼和一碗鸡蛋汤,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饭店吃饭,吃得舒服,吃得痛快,只是天亮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体检之后的这些天,魏天亮心里象钻着二十五只小老鼠——百抓挠心。他不知体检结果如何?到底是否圆自己的参军梦?他几次去找武装部长和民兵连长,可得到的回答都是:“耐心等等吧。在入伍通知下达前是保密的,谁都不知道谁能走谁不能走。”他像坐着没底的轿,没着没落。

    这天魏天亮下决心到城里去找赵艳芳。不巧的是放影培训班即将结业到村里去实习了,机会又一次错过。他心烦意乱地回到家中,娘去给队上晾晒红薯干。刚回来,还没顾上做晚饭。天亮钻进屋里拿出钢笔爬在桌子上想写日记,爬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饭棚里的风箱声停了,娘已做好晚饭,放下小地桌,摆上了红薯面饼子,小米稀饭,“166”的红瓤山药。天亮心不在焉地坐下来。娘边吃边说:“这几天又有人来给你说媳妇,你翠娥嫂子说的是东庄的姑娘,在县棉检站工作,是拿工资的,人好条件也好。你要是没啥意见,这两天就定个时间,相看一下。”

    天亮本来就心情不好,娘这些话又如火上浇油,一时憋了个脸红脖子粗,可天亮是个孝顺孩子,他从没在娘面前动过火,他极力克制地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要当兵走了,那不耽误人家呀。”

    娘说:“娘不糊涂,也不落后,不会扯你的后腿。你要是真能验上,娘会像当年送你爹,送你叔叔那样送你,国和家哪头轻哪头重娘心里明镜似的。可娘想,你就是真走了,要能把这事订下来,娘心里也不就有了着落了?”

    天亮说:“我知道娘是明白人,我要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得让人家等着呀。我年龄又不大,着么急哩。还是以后再说吧。”娘虽然想不通,但见天亮脸上没有笑模样,也就没再多说。说话间饭已吃完。这时候小群风风火火地跑来,要拉他去找秋子打扑克,天亮心里不大痛快,便推说去城里路上着了风寒、头疼。把侯小群支走了,自己也就回屋去早早地睡了。

    迷迷糊糊中,天亮似乎听到大队喇叭里在喊:体检过的适龄青年去大队部拿入伍通知……他心里一阵惊喜,便急急忙忙往大队部跑。这时他看到在前面跑的还有秋子、侯小群、魏盼福等,还有一个头上裹白毛巾的,是在体检站见到的那个青年,越跑人越多,人群中还夹杂着一些女青年,一起向前跑……他极力睁着模糊的双眼,想在人群中找到艳芳的影子,可是越想把眼睛睁开,越是看不清楚,眼前象是飘浮着一层层云雾。他想拼命向前跑,可是越着急两条腿越是不听使唤,像是踩在棉花上,有力用不上。他急得没办法,他想用力去拍打自己的双腿。一回头看到娘在后面正拖着他的腿往后拽,他搞不懂娘为什么要向后拖他,娘可是个明理人呀!他再一看不是娘,是艳芳,是艳芳正拉着他的两条腿,所以他的双腿用不上力气。旁边似乎还站着二菊、还有东庄那个棉检站工作的姑娘,正瞅着他笑。他气急了,他拼尽全身力气向前跑,他想挣脱后面的手,他咬牙猛地一蹬“咚”的一声,把他疼醒了,原来他的一只脚踹在了炕沿上,脚后跟被碰得生疼,还急出了一身汗。他不知道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莫非这回真的没有被录取,他心里直犯嘀咕。他忽然又想起老太太们常说:“梦是反的。”果真如此,或许自己能被录取,这样一想心中又一阵喜悦。他翻来覆去地思想着,能走与不能走这两个问题在反复折磨着他,没了一点睡意。他干脆坐起来,披上棉衣,拿出钢笔和日记本,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把它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