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国之长城

兵马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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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鼓掌赞叹,就着袅袅不去的乐曲余韵各自饮了第二巡酒。

    乐声再次响起,仍是琵琶铮铮,这一番是老曲子《兰陵王》,乐师弹挑勾抹,弹得回肠荡气,将一个面如美妇威武无双的兰陵王刻画得惟妙惟肖。

    韩德让拍案大笑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名将情趣。这里好像不是请宴宾客而是阵前壮行,不是南京留守府而是前军帅府。请问于越,下一巡的曲子是什么?”

    肥头大耳的萧隗因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缘,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厚嘴唇瓮声瓮气道:

    “我知道,定是《十面埋伏》。要不就是《海青扑天鹅》。”

    德让道:“没想到南京留守的酒宴也是战鼓铮铮,倒叫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冲上战场。”

    萧隗因道:

    “给四哥讲个笑话,今年夏天,宁王闲得无事,请了圣旨准他三京巡视。他带着王妃福晋来到南京,留守摆宴。让他点曲,他点了几出歌舞,可惜咱们这里却没有舞伎,宁王便说客随主便。几巡酒乐下来,宁王连声称赞。第二天告辞,连说好的涿州、易州也不去了。问他为什么,他悄悄对我说:‘南京杀气太重,说不定又要打起来,被围在这里就遭了。’”

    三人大笑,隗因又道:

    “四哥,不过,这几支曲子叫府中乐班奏得熟到极妙,技巧绝对不输给宫廷乐班。真是越听越是有味呢,我现在最爱听的就是这几支曲子。”

    德让点头:“我想于越也是借此提醒人们战争危机没有过去,要整军经武,随时备战吧。”

    休哥笑道:“丞相知道南京战后甚样子,没几年,又是一片醉生梦死了,都忘了这里是前线。本人住惯了帐篷,觉得留守府像个金丝鸟笼,要是整天再听着软绵绵的音乐,看着轻飘飘的舞蹈,真怕自己和手下这些幕僚、亲兵骨头都会酥了。”

    三人边说边笑,又接着饮酒听曲,后面真的奏了《十面埋伏》、《海青拿天鹅》,但终究也有《春江花月夜》《昭君出塞》等曲子。韩德让十分惬意,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等到酒过七巡,吃饱喝足,乐班退下。休哥命撤去酒菜,换上了新沏的酽茶。

    城中三更鼓响,殿外寒风怒号。铮铮之音绕梁未去,有地龙火墙的小厅暖如阳春三月。三人兴致勃勃毫无倦意,继续秉烛夜谈,话题也转入到严肃的军国大事上。

    德让啜一口滚烫的浓茶,站起来舒展一下酒菜满腹的腰身,长长吐纳一口气,在厅中踱了几步,说道:

    “吃了你的酒宴,越发精神了。于越见面时提到,有话要对德让讲,现在正好说说,我和国舅洗耳恭听。”

    休哥酒后越加放得开,并不客套,侃侃而言道:

    “我以为,大辽立国七十余年,经历太祖皇帝开基立国、太宗皇帝逐鹿中原,国土疆域基本确立。又经过穆宗、景宗三十多年守成,南边混战结束,宋国统一中原,南北均势形成。目前我大辽无意南下,宋国无力北上,僵持格局基本确立。新朝开基重新部署兵力,北方由太妃统兵镇守,西边由韩招讨巡边,南边在下防守,而朝廷大力用兵东面。实在是英明之策。”

    说起军事,耶律休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韩德让心想,不愧是出类拔萃的名将,高屋建瓴统观全局,几句话先将从古至今东西南北大势说得清楚,不像朝廷其他契丹武将只看得到眼前战事。他也很感宽慰,新朝实行的一切战略部署他都是最重要的决策者,得到休哥这样一员手握重兵的主帅肯定是很有意义的。休哥不是谄媚面谀之人,他的肯定一定出自真心。他坐回座位,啜着茶悠然自得地点头道:

    “于越不愧名将,高屋建瓴,鸟瞰全局,说句不谦虚的话,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虽不善军事,但是政局看得清楚。目前东京的重要性仅次于南京。五弟多次要求朝廷增兵西南,我都没有同意。西南只能先让党项和宋人去狗咬狗,我们坐山观虎斗。而东京道的乱局如果不尽早解决,将来必成朝廷大患。北边、西边虽然难以统御,归根结底只是边患,所谓癣疥之忧。朝廷的首要忧患在南边其次便是东边,南边宋国如恶狼正在蹲伏喘息,东边女真、渤海如卧虎蠢蠢欲动。东边不但距离帝国心脏更近,而且有数十万上百万渤海国余孽,人数众多,心怀灭国之恨。这与其他地方的敌人有所不同。高丽也是个巨大威胁,它的土地和大辽相连,却臣服于大辽的敌人宋国,等于是宋国插在大辽侧翼的一把刀。如果渤海、高丽、宋国连起手来,大辽想要维持现状都难,更不要说富国强兵国家大兴了。”

    萧隗因忍不住插言道:“四哥和于越说得对,但是朝廷的决策有一点我觉得不甚妥当。”

    “咦,是什么?”德让听他开口批评,颇感诧异,休哥也竖起了耳朵。

    萧隗因摇着脑袋道:“派耶律普宁和萧恒德去东征,一个老狐狸,一只小公鸡,只怕难成大事。要是南边无事,四哥你去说说,还得派于越去才行。我也想借光立它一场大大的军功呢。”

    韩德让和休哥都笑了,隗因咧着嘴摸着圆圆的下巴奇怪道:

    “我说得不对吗?”

    德让道:“南京可离不开于越,也离不开你。太后何等精明,契丹这么一座大厦不能靠独木支撑。德威有几斤几两我清楚,胜任西南尚且勉强,要成为于越这样的栋梁,那不是有心就能成的。太妃毕竟是个女子,而且有个达览阿钵,一直不能令朝廷全然信任。太后启用小公鸡用心良苦,期待甚高呢。”

    休哥也笑道:“国舅爷,那萧恒德我们都没有接触过,怎么能说人家不行。丞相说得对,朝廷需要提拔后起之秀。只不过休哥不是什么栋梁砥柱,只想在南边做一道攻不破的城墙就够了。”

    德让道:“于越就是国之长城,宋人总说没有燕山长城就无险可守,我看人才是真正的长城。东边的事,太后希望萧恒德将来能独挡一面,休哥的想法我也会放在心上。于越虽眼观全局,必定还是立足南京,你且说说南京下一步的棋应该怎么走?先帝立志要报宋贼侵犯南京的一箭之仇,可以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一仗还要不要打怎么打?宋贼久无动静,会不会从此放弃对南京的企图?”

    这是朝廷军事的最重要问题。景宗皇帝驾崩前御驾亲征却在满城大败,可以说是死不瞑目。南京遭到宋国无端侵犯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双方打了无数场互有胜败的战争,但是契丹朝廷总是一口恶气未出,报复没有结束。新朝初立,朝廷需要和平,但这之后如何对待这场没有结束的战争,便是一项最重大的决策也是构成朝臣们最大分歧所在。主和派认为,战争劳民伤财,结果很难预料;主战派却说,不打就是向侵略示弱,会极大地损害契丹的军事大国威望。在这件事上,太后和他自己一样都没有形成定见。所以当去年底,那时的南京留守荆王道隐上奏宋国遣使献犀带请和时,朝廷答复说没有正式国书不予理睬。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就是因为还没有就此作出决策。他很想听听前线总帅对这件事的想法。

    “丞相,”休哥非常郑重地说:“恕我直言,我以为不战为上。打败宋军侵略,赵光义负伤而逃,就是胜利,不需要别的报复。先帝为了复仇年年打仗,老令公和我都亲历了这些战争,结果证明南北势均力敌,很难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宋人夺回幽云十六州是痴心妄想,我们说收复三州三关十七县也不现实。我记得过去老令公和丞相做南京留守时就一心想要和平,是宋贼破坏了这个良好的愿望。其实和平真的是双方得益,而且是最现实的选择。”

    韩德让沉吟一阵,他懂得了耶律休哥的意思,也很欣慰他肯定了自己父子曾经的主张。但这和主和派的观点一致,倒也没有出奇之处。于是又问道:

    “宋人呢?以于越站在南京第一线的位置来看,他们真的是想要求和吗?他们一直没有再派人来谈求和的事。可是要说他们还是不忘南京,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即使是我国国丧也没有乘机进攻,总不会是什么义不罚丧吧。”

    “当然不是。大势上说,高粱河宋军大败,赵光义吓破了胆也清醒了,刚灭河东时的狂妄没了。这几年的战争一直是我军攻,宋军守。我不攻,他即不战。”

    休哥边想边说,语调缓慢,说到这里顿了顿。萧隗因见空又插话道:

    “据可靠情报说,于越射中赵光义屁股上那两箭深到骨头,到现在也没好,这个马上皇帝再也不能骑马,一到天阴就发病,躺在床上直哼哼。”

    休哥笑了笑接着道:“这件事国舅说得不错。但光是为了这,他既会心生胆怯却也会更想报复。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这一年多来赵普复相卢多逊倒台,对大辽,赵主和,卢主战,人事变化影响了决策。于此同时,枢密使曹彬也被人整倒了,罪名竟是在军队中威望太高。那个把他搞下台的小人弥德超当上了枢密副使,开封现在有两个枢密副使,没有枢密使。这样一个内阁和枢密院,可想而知。”

    德让没想到休哥对开封人事都这么清楚,又是不禁心折。休哥思维敏捷,话语迟讷,说到这里又是一顿。萧隗因又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舔了舔厚嘴唇,笑嘻嘻地说道:

    “宋人历来讲先内后外重内轻外不是,大臣们忙着你整我我整你,他们的皇帝也忙着整他的敌人,赵光义刚刚逼死两个侄儿,这会儿又说弟弟造反,贬到房州,看来也活不久了。那赵普虽然主和不错,可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当年他下台是那个姓卢的整的,姓卢的在台上一手遮天的时候,整天在皇帝面前说赵普的坏话,想要除掉他。赵普的妹夫也被姓卢的使坏派去打交趾死在那里。两人结下死仇。赵普想要东山再起哪有那么容易,实在没辙,就想了这个最阴狠的招数。皇帝不是想整死自己的弟弟吗,他就查出姓卢的和皇帝的弟弟勾结,企图篡位。那还得了,姓卢的一栽到底。先是判了死罪,后来皇帝开恩发配崖州,抄光家产,身无分文,孤伶伶扔到海岛上受罪,那和死也差不多。四哥,你说,这开封朝廷关起门打成一锅粥,哪里还顾得上对外开战。”

    德让笑道:“你这乱七八糟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也是情报不成?”

    隗因得意道:“有情报也有风传。南京瓦子里说书的那里什么消息都有。”

    休哥笑道:“国舅所说八九不离十。不过所有这些也只是一个方面,开封朝局说变就变,要说赵光义就断了北侵之心,那不可能。他得位不正,更需要树威,没什么是比抢回幽州更大的功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