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玉田韩氏

兵马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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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粼粼,继续行路。一个精巧的黄铜火盆摆在车厢当中,座位上下是温可入怀的手炉脚炉。宽大的座位与其说是座位不如说是暖塌,铺着厚实暖和的羊毛褥子,摆着松软的靠枕和棉柔的盖毯,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睡觉。轿厢中除了这个宽榻,还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一两个仆婢端茶倒水贴身服侍。然而韩德让早就不用婢女了,现在照料他起居饮馔的都是少年亲兵。

    从东京到南京一千五百里,要走上足足半个月的时间。隆冬时节,满目荒凉,尽管车中与外面的世界判若两季坐卧舒适,但一天天长久枯坐其中仍是十分的疲累难耐。他带了不少书籍,也有需要深思熟虑的公事公文,可是在上下颠簸的道路上目力和思路都不能专注。驿站的接待万分殷勤,吃的好睡得安逸,到了车上全无睡意。既不能沉浸公事又不能终日睡觉,大部分时间只有啜茶枯坐,任凭思绪随着车轮的颠簸肆意翻飞。

    最初几天他的脑海里总是不断浮现那群汉官的身影,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和领袖,这些契丹国中最有头脑和才干的人是他最可珍视的羽翼和基础。一会儿又觉得这是一个迂腐落寞地位可怜的族群,想要早日摆脱他们成为契丹贵族中的一员。尽管汉官背后看不起粗野无文的契丹贵族,心里以文采风华的汉文化为骄傲,但没有人否认契丹人高人一等。当今契丹国中哪个汉官不想和契丹贵族结为姻亲,让自己后代的血液更加高贵。汉官的最高追求之一,便是抬籍加入契丹族。太后多次说过,早晚一日定为韩氏一族抬籍,变成耶律氏皇族。从宫籍奴隶变成天下至尊的皇族!韩氏一族人今后的地位和命运将要由此而彻底翻转。每当想到这里,他便会热血沸腾。

    想到太后萧燕燕,他的嘴角露出百味杂陈的微笑。他和这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年轻太后渊源很深。并不是她成为皇后和太后之后他才趋炎附势邀宠得势的。十几年前当景宗皇帝还是一个白衣皇侄时,他的父亲韩匡嗣就已经投入其幕府,正是他的这个老父和燕燕的父亲萧思温共同谋划将景宗拥上了皇位。燕燕年轻守寡,肩负天下,不堪重任;他正值英年,忠诚可靠又智勇双全,两人走到一起可谓自然而然。然而,太后毕竟是太后,那是九天之上权力之巅一团赤红的火焰。在这团火焰旁边,一切都会变形异化。要说他们的关系是纯粹的感情,其中没有利害的思量安危的顾虑,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但是,他可以坦坦荡荡拍着胸膛说,他并不是曲意奉迎而是真心喜欢这个女人的。他也许并不爱她,对于必须高高扬起脖子才能仰视,对天下人匍匐其脚下的女皇,即便是有感情也早已在炙热的烈火旁烧焦了;对于一个久经宦海阅尽沧桑的中年男人,谈爱情已经过于奢侈荒诞。他喜欢她的热情奔放旖旎温柔,也喜欢她的杀伐决断威势赫赫。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一生和这个女人牢牢绑在一起,要让她离不开自己。走到这一步,如果一旦失宠,将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他要让女主用袖中长风送自己直上青云,让自己在帝国和整个天下的上空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暗自叩谢苍天送给他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这个机会,一个出身卑微的汉人,生在契丹这样一个国度里,能够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已经是几世难求。那就是他的父亲、祖父的命运。尽管人皆艳羡,但也不过是滚滚红尘中的俗人。是的,他韩德让想要的不是一生富贵而是名垂千古,他要做一个像萧何、房玄龄那样的千古名相。甚至连萧房都不在话下,成为超迈古今的天河之中最亮的那颗明星北斗。

    天与不取不矣蠢乎,他要用大辽雄踞天下的实力、自己拥有的无上恩宠信任和天生的聪明才智,亲手开创出一个盛世帝国,超越宋国追赶大唐,让大辽,哪怕暂时改名为大契丹,成为国富民强文华精彩雄霸天下的第一大帝国。他没有儿女,这是天妒英才,给他留下的终生遗憾,但这个缺陷令他更要将此生唯一所求放在万古不朽的事业上。既然在这个世上不能留下生命的延续,那么就让自己的名字世世代代铭刻在人们心里!

    正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他才下决心抛下忙不完的政务,抽离深陷其中的漩涡,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迢迢千里赶回老家一趟。

    韩氏祖籍在南京蓟县玉田乡,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连去年年底老父去世,灵柩运回祖籍时,他也没有回去。父亲死时任西南招讨使。他在景宗末年兵败被贬,开始在家乡待罪,后来起复为西南招讨使。但他一直意气消沉疾病缠身,起复后到钠钵大营陛辞谢恩,还没有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当时正值大丧,一个小小秦王的丧事朝廷无暇顾及,德让也忙得分身无术,只草草料理了一下就派弟弟韩德威扶柩回乡,自己夺情留在大营继续忙碌。

    现在玉田的老家里有韩氏的祖宅家庙、有还没入葬的父亲灵柩、留在乡里没有出来做官做事的叔叔婶婶兄弟,还有他的妻子家人。去年景宗驾崩他骤膺重任之后便将妻子和家人打发回了老家。但他这一次千里归乡既不是为了安葬父亲,也不是为了探望多年不见的家乡父老,更不是惦念妻子家人,他要办的是一件看似凡俗,实际关系重大的要事,这便是去和结缡二十多年的妻子李氏离婚。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甚或哪怕是王爷、高官,这件事都只能算是一件私事。虽然汉人没有契丹人那么开放,离婚的事也不常发生,但事情总有例外,真的发生了也不会太令人关注。可是这事在他却不同,对外,他的这件私事联系着朝廷最高执政;对自己,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勃勃雄心和远大事业。

    也许他没有必要千里驱驰来办一道表面文章的手续,他完全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和礼法约束我行我素,也不需要给任何人一个交待。然则不了断过去的婚姻,就无以表明自己一心一意侍奉太后的心意,不能让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入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有自己的道德准则:萧燕燕丧夫再嫁没有什么可耻;自己只要离了婚,再婚就不违背传统礼仪。他和萧燕燕要做事实上的夫妻,只是碍于太后身份不能公开履行程序而已。

    至于说抛弃糟糠之妻的愧疚,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富易友贵易妻,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况且自己和妻子的感情素来淡漠,膝下又无儿无女。想来妻子应该能够接受,说不定对她还是一件好事。她常常抱怨嫁给了自己,那就还给她自由。她还年轻,也许还可以有新的生活甚至儿女,有更好的归宿。

    这件事当然是和太后萧燕燕商量过的。那天一番酣畅淋漓的缠绵之后,他搂着变成一个普通女人的萧燕燕说道:

    “我准备回蓟州一趟。”

    “噢?想你媳妇儿了?”燕燕的玩笑中带着酸味。

    “你也会吃醋吗?”德让笑道,又正经起来:“我要去了断一下。”

    “有这个必要吗?”

    “不能让她一直呆在韩府,也不能让你总想着我还有个媳妇儿。”德让学着燕燕刚才的口气。

    “她要是不肯呢?”

    “肯不肯在她,写不写休书在我。”

    “什么理由呢?”

    “最好不用写,非写不可的话,只好写没有给韩家生儿育女了。”

    “你们到底是谁不能生?”燕燕扬起红扑扑的脸,娇俏笑道。

    “管他谁不能生,咱们又不想要孩子。只有这个理由了,她虽然刁蛮,却没有虐待奴仆不孝公婆那样的恶行。”

    “算你有良心。早去早回,别拖泥带水,朝廷离不开你。”

    “你呢?离得开吗?”在众人面前不苟言笑的韩德让在闺房之中也甚有情趣。

    “臭美!本太后面前的砧板上鲜肉多得是,你要小心呢。”

    想到这里韩德让的嘴角不禁向上翘了起来。

    几番飘雪,几番暴风,经过半个月的驱驰,南京道蓟州玉田乡终于到了。

    这一天暮色降临之前,车队来到韩府门前。只见雾霭苍茫之中一片小城堡般的宅院森森伫立。一道青灰色的高墙飘带般团团围住大院。墙里穹瓦如鳞房屋连绵,围墙外沃土千里阡陌纵横,府宅门前一大片广场平展如砥。在靠近大门百步远的地方立着一座直冲霄汉的高大牌坊,彩画的丹楹绣柱,雕刻的凤篆龙章,牌心里有大大的四个金字,上写着“忠厚传家”。一丈多高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两旁供人日常出入的侧门也都关着。

    玉田韩氏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在德让的曾祖父之前,韩家都不过是几间草房一个小院,靠几亩地维持生活的中等农户。韩氏大富大贵之后,也没能抬出一个光彩夺目的祖宗。五代乱世,河北地区被藩镇豪强争来夺去,北方契丹也常常乘乱侵扰,掠夺人口牲畜和财货。一次契丹铁骑南下劫略,在玉田俘虏了一些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其中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名叫韩知古。

    这次带兵侵略的将军是契丹贵族萧敌鲁。当时他只叫敌鲁还没有姓氏。其时敌鲁同母异父的妹妹述律平刚刚十四岁,正要出阁嫁给大她六岁的贵族青年阿保机。她的哥哥便将已经成为奴隶的一批俘虏当作礼物送给妹妹当做嫁妆,这些人中便有小小的韩知古。

    十多年之后,耶律阿保机建立了契丹国,述律平成为皇后。韩知古也已经长大成人,成为皇后宫帐长宁宫中的一个杂役。

    耶律阿保机立国后建立了一套特殊的皇帝财产制度。他规定皇帝除了拥有整个天下,还要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就像贵族功臣的封地、公主的汤沐邑一样。这个领地被称为宫帐。这个领地比臣子们所拥有的自然要实力雄厚得多。它不是设在一处,而是以一处为主,同时在许多州县都有属于这个宫帐的土地人口和军队。其中军队是皮室军的部分来源负责护卫皇帝,人力徭役投入皇帝私事所需,宫帐的财赋收入则充入皇帝私库。皇帝死后,这个宫帐仍然一直存在,负责守陵和供应这任皇帝身后的一切需要。太祖皇帝的宫帐叫做弘义宫。在规定中皇后没有资格建立自己的宫帐,但是述律平功劳实在太大了,因此特例建立了自己的宫帐,称为长宁宫。

    韩知古就在这个长宁宫中过着宫籍仆役的生活。他只是皇后众多陪嫁奴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连述律平的面都只远远见过。然则韩知古聪明能干自视甚高,虽然是个奴隶却整天想着出人头地。他已经摆脱了为生存而挣扎的粗笨苦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并娶妻成家生了儿女。他不甘心这样默默无闻了却一生,从长宁宫逃了出来,到处游逛寻找机会。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出身微贱又身无所长的穷小子来说,机会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虽然很多却都不是为他准备的。他只好一边为人帮工维持生活,一边契而不舍地继续寻觅。

    本来他就只能如此潦倒一生了,谁想到有一天苍天竟然真的开了眼。机会不是他自己找到的,而是留在长宁宫的他的儿子韩匡嗣帮他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