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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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大神原是满族的萨满调,一般由两人共同完成。一位是大神,负责请神上身,另一位是二神,负责与神沟通。也就是“跳”与“大神”其实是分开的。据说甄大疤瘌以前就是二神,还有个跟他搭班的大神,不过十年动荡,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今天甄大疤瘌也不管靠谱不靠谱,只要让他唱,他一人饰俩角。

    一个过门落听,连老诚持重的韩大爷都乐得直不起腰了——甄大疤瘌贼眉鼠眼的劲太招笑了。可笑归笑,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来了。

    但见老家伙一曲未终,艾小红便微睁双目,还阳了。她先是虚弱的问:“咋地了,我在哪啊?”然后吃惊的发现自己正被捆着,无措的尖叫一声。

    队长支书包括韩大爷在内的所有人,刹时间一齐止住笑容。甄大疤瘌也懵灯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手到病除的能耐。

    就在屋里人愣神儿的当口,朱永文屁颠儿屁颠儿回来了。他有点邀功卖好的对队长说:“我找人把支部给围个水泄不通。放心吧,我嘴严着呢,他们谁也不知道里面干啥呢。”

    韩大爷眼尖,不等朱永文汇报完,一眼看到他手里还提拎个东西,虽然认得是什么,但仍然问了一句:“小朱,你拿的是个啥呀?”

    朱永文把手一举,自己先端详了一翻,不无骄傲的回答道:“这个啊,黄鼠狼子啊!这玩艺儿太贼,我们蹲了半天也没堵着,刚才我找完人回来,看见这家伙杵在支部窗户根底下一动不动,你说有意思没?让我一砖头拍死了,明天送到收购站,又能换两块钱啦!”

    当朱永文提着一只死黄鼠狼子出现的时候,队长、支书以及韩大爷心里都明白了艾小红犯的到底是什么病。包括甄大疤瘌心里估计也跟明镜似的——艾小红恢复正常,和他跳这段大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朱永文他们几个男知青头一天打死了小黄鼠狼子,老的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传说黄鼠狼子心眼特别小,你要是惹上,它得剜门盗洞找机会报复。但找人上身,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它想上就上得去,柿子要捡软的捏,于是艾小红不幸成为了倒霉蛋。

    这畜生毕竟不成气候,考虑事情也不太周全。就像一只顾头不顾腚的野鸡,光琢磨着如何在艾小红身上赖着,借她的手掐死朱永文为小崽子报仇,却忘了自己的真身还在外边卖呆儿呢,让朱永文捡了个大便宜。老黄鼠狼子一死,艾小红的癔症自然就好了。

    知青们的故事算是有个喜剧的结尾,下面就来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我爸属羊,据说属羊的人命苦,民间有十羊九不全的说法,意思是十个肖羊的人至少会有九个父母早逝。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但应验在我爸身上还是挺准的。他三四岁的时候,我奶奶便病故了,二十出头我爷爷也故去,所以自打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加上我妈和姑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几乎不相往来。于是乎我同本姓亲属走动甚少,所以,我的童年,差不多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我们东北人通常不叫外婆,外公,而是称呼为姥姥、姥爷。再加点口音,姥姥也不叫姥姥,那样太麻烦,我们干脆直接带着儿化音叫姥儿。就好比别人问我上哪去,我会轻快利索的回答,上我姥儿家!

    由此推论,从姥儿家这边论的隔辈女性亲属就叫大姥儿、二姥儿、姑姥儿、舅姥儿、姨姥儿等等;没有亲戚关系的,则被呼之为赵姥儿、钱姥儿、孙姥儿、李姥儿云云。

    我是我姥儿一手带大的,虽说现在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还是愿意往姥儿肚子上一躺,等着姥儿喊一声“姥儿地光呐”,然后我贱贱的回一句,“光地姥儿哎”,这便是我从呀呀学语之时就和我姥儿玩的文字游戏,并且直到今天仍乐此不疲。

    就在不久前,我又买了好吃的东西去姥儿家的时候,我姥儿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你时姥儿死了,今天早上一点多咽的气。”

    时姥儿是我姥儿家的老邻居。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从我七岁那年,我姥儿家搬进楼房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所以,她留给我的回忆只有三个:

    首先,小时候不管家里亲戚还是周围邻居都管我叫大光,只有时姥儿叫我喜欢用一个加了爱称的全名——小陈光;

    其次,我眼中的她,始终是个又干又瘦又黑又矮拄着个拐棍的小老太太。我从来不知道她多大年纪,甚至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三,她右手有残疾,缺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只剩下大姆指和小指两根。但她从来不避讳这个缺陷,见到熟人照样大大咧咧的挥右手打招呼,老远一看就像在冲人比划“六”这个手势一样。

    我姥儿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还真没太往心里去,可意想不到的是,我姥儿不但让我陪她去给时姥儿送殡,居然还要我给时姥儿披麻戴孝,这我真接受不了了。

    我姥儿看我不乐意,叹口气,说:“大光啊,你还记得咱家动迁前一年,你妈和你时姥儿吵起来的的事不?”

    我记事很早,记忆中的我妈绝对算个火爆脾气,再加上她那双瞅谁都像急了的大眼睛,挺吓人的。不过用我爸的话形容:她那是标准的耗子扛枪——窝里横!所以,基本没有在外跟谁干仗的记录。而她唯一这一战,对手就是时姥儿。

    至于这次吵架的起因,则是因为我。

    记得那年我市传出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东陵后山来了一个妖精。

    东陵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陵寝,也叫福陵。后山一大片山林,属于小兴安岭余脉,阴阴森森的。按说那种地界出现个把的妖精不足为怪,可这个妖精据说会幻化成人形跑到城里来吃童男童女,这就让人们难以接受了。

    后来,也不知哪路的民间高人出了一个拯救苍生法子,说:当姑姑的给侄子买七个桃罐头,七尺红布和一挂鞭炮。侄子吃了罐头裹了红布放了鞭炮之后再给姑姑回礼七两肉,这一套下来就能百毒不侵,妖精也不敢吃这个小孩了——估计这高人是在罐头厂上班的。

    当时虽然新闻没报,但的确丢了许多小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人心惶惶,有孩子的都加紧看管,不让随便跑出去了。

    由于我妈和我姑关系紧张,平时不怎么往来,两个姑姑也没机会给我买罐头僻邪。不过因为我特别老实,没人领着从不出去野,最远就是小小子坐门墩儿,况且我姥儿家这片的住宅都是日伪时期遗留下来日本房,解放后两三户分一间,邻里密集,相互都有照应,所以家里人也不太怕我跑丢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姥儿要去买菜,临走跟我叮嘱:“大光啊,姥儿去给你买好吃的。你在院里哪也别去,你妈一会儿就来。”

    我“嗯”了一声,继续哄自己玩。没过多大功夫,院门被推开了,我妈站在门口喊我:“大光啊,大光来,跟妈走。”

    一看我妈来了,我立马大步流星奔到她身边。她既没多说话也没拉我手,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从随身拎着的布口带里掏出零食,放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我眼巴巴的拽着她的衣角,馋的哈喇子直淌。

    我可怜兮兮的问:“妈呀,妈呀,你吃啥呢?”

    我妈看都不看我:“江米条!”江米条是一种包着白沙糖的点心,那时候对孩子的吸引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我口水都要流地上了:“妈呀,给我吃一根呗。”

    我妈挺不耐烦:“小孩儿不许要嘴吃!”平时我也怕她拿眼珠子瞪我,就吧唧吧唧嘴不敢吱声了。

    娘俩快走出巷子的时候,迎面来了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正是时姥儿。我妈领着我,一边继续往嘴里塞江米条一边加快脚步,也没有跟时姥儿打招呼的意思。

    就在与时姥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突然伸出残疾的右手一把揽住我,凶神恶煞的大吼起来:“小陈光,你上哪去?跟时姥儿回家!快跟时姥儿回家!”

    我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望向我妈。我妈反应也够快的,嗖的就把装着江米条的布口袋不知甩哪去了,腾出手薅住我的胳膊就往前扯,扯的我生痛。

    时姥儿看我妈这么扯我,当场发飙,用左手里的拐棍狠狠的向我妈头上砸去,没两下就给我妈额头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打我妈的同时嘴也没闲着,甩开腮帮子破口大骂,什么妈妈奶奶生殖系统一股脑全出来了,骂的那叫一个难听,我都不好意思重复。

    我妈既不回嘴,也不躲时姥儿的拐棍,一门心思想把我拖走。突然,时姥儿急中生智,猛的从嘴里喷出了一口又黄又浓的黏痰,不偏不倚正中我妈面门。就是这口痰,硬是给我妈吐愣了,紧抓我胳膊的手也松开了。她愣了几秒钟,脸上挂着的痰也顾不上擦,丢下我转过头飞也似的跑远了。

    我早蒙圈了,任凭时姥儿牵着我回到我姥家门口,往院子里一推,关上门扭头走了。

    时姥儿前脚刚走,我妈和我姥儿后脚一起拎着菜框回家了。我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衣领子也坏了,胳膊上还有几条血道子。试问这副模样,哪个当妈的不心痛?

    我妈嗷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抱着我左看右看:“大光,咋地了?”

    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吭哧憋肚的挤出几个字:“妈……时姥儿……骂你……还打……”然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一个整字。

    我妈一听,以为时姥骂了她还打了我,当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门拉起蹲在路口下像棋的两个弟弟,浩浩荡荡找时姥儿算帐……

    据说,我那晚没完没了的哭,怎么哄也不哄不住。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妈就和我爸出去为我叫魂。

    那夜,她们俩在外面幽幽的转到半夜,如果你走近,就会听见他们失魂落魄的念叨着: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