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外婆的拖拉机

张嘉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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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前,五月份,云边镇花开得最灿烂,王莺莺去了趟县城,是镇上护士让她去的,反正不远,十几公里,搭个公交车就到。

    第一人民医院门口,主任一直把老太太送出来。王莺莺手中拿着CT袋子和病历本,听他压低着声音说:“放化疗的意义不大,你回去跟家属商量下,如果需要,我给你安排。我的意见是……”主任叹口气,继续叮嘱,“你可以考虑中医疗法,不能完全放弃。”

    王莺莺回过神,对医生笑笑:“哎,好的,谢谢主任。”

    后来他说什么,王莺莺有些听不清,脚步好像踩在棉花上,虚虚的不受力。

    “早点跟家属商量。”

    王莺莺点点头。

    “肿瘤边缘不清,切片验出来情况不好,恶性,这个你能不能理解?”

    “肝癌晚期了,你指标太低,这个一项项说明给你听。”

    “不好手术,转移太快。那不是湿疹,是癌细胞。”

    “家属来吗?”

    脑海里回放医生说的内容,每个字都清晰,意思却搞不明白,其中夹杂自己的一句询问:“医生,我还有多久?”

    她记得主任沉默一下,说:“半年总有的。”

    坐公交车回镇上,王莺莺望着车窗外,油菜花和麦田波浪起伏。她心想,小卖部的存货,拿出来擦擦灰摆上。以前干脆面总留一箱给外孙,他饭不好好吃,啃起干脆面跟大田鼠一样,上完高中,他渐渐就不爱吃了。现在促销全送掉,回来看他气不气。

    想到这里,老太太笑了笑,眼睛有点涩。

    她决定谁都不通知,如果刘十三知道她生病,恐怕要哭昏过去,他这个哭包,做起事绵绵软软,让他做决定,还不如自己来。

    之前额头痒,以为虫子咬的,涂药膏不管用。镇上的护士见到,跟她说:“阿婆,你这边溃烂了呀,赶紧去大医院看看,不要搞成皮肤病哦。”

    她半夜痒醒,一挠,手指沾了小片碎皮。想想不对,起早去医院。皮肤科的医生居然让她拍个片子,王莺莺以为医院坑钱,老大不乐意。

    片子拍出来,医生说:“你重新挂个号,去肿瘤科。”

    当时莫名其妙,接着医生们轮流问诊,主任都来了,问她,有没有浑身乏力?有没有低烧?抽个血验一下吧。

    折腾两天,给了最坏的结果。

    2

    大清早,老李头敲敲小卖部的窗户:“嫂子?”

    她忙回:“要什么?”

    老李头说:“老规矩,一包烟。”

    她自己叼着一根,教训起别人:“少抽点,年纪这么大,不晓得照顾身体?”

    老李头抬抬眼镜:“买了这么多年,你不也抽?”

    王莺莺把烟摔出去:“二十。”

    她一个人发了会儿呆,动不动就想到刘十三。平日也是时时刻刻想的,今天不一样,可能来不及了。

    王莺莺洒水,把地面扫干净,小卖部的窗玻璃擦得嘎吱响,走出院子,绕过院墙,后头空地停着拖拉机。柴油够的,去外孙那儿,来回两百公里,带几桶备用。

    王莺莺吃力地爬到驾驶座,喘口气,心想,这铁疙瘩质量真不错,跟了她这么多年,配件换了几套,踩下去力道十足,哐哐作响。

    平时最远开到县里进货,城里还没去过,她望望脚下的水壶、一袋馒头,稳稳心神,对拖拉机说:“走,接外孙去。”踩下踏板,突突声中,王莺莺向省道驶去。

    3

    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开到黄昏,拖拉机大灯照在路上,黄亮亮两道子。

    进城干道限行,拖拉机不给进,要绕小路。拦住王莺莺的交警挺客气:“婆婆,这么晚不安全,您先找地方休息,明天打车进城,一样的。”

    王莺莺更客气,从车斗拎出一捆火腿肠:“小伙子值夜班饿吧?吃两根垫垫肚子。对,我就是在贿赂你。”

    交警苦笑:“你就算贿赂我,我也不能放啊。”

    王莺莺遗憾地想,火腿肠规格不够,早知道带熏腊肠,不过没关系,大路走不了,可以走小路。

    她王莺莺运货多年,看着星星从不迷失方向。拐错路,掉头,绕圈圈。一会儿跟在渣土车后面,一会儿蹿进小道,丢香烟给人问路。七十整的王莺莺,驾驶拖拉机,入夜后兜兜转转,找到外孙说过的地址。

    敲门都不用,门没关,王莺莺嘀咕,坏人偷偷摸摸进来怎么办。开了灯,老太太看见自己的外孙,男孩脚边一堆横七竖八的啤酒罐。

    男孩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咧着嘴说:“王莺莺,你怎么才来?”

    王莺莺眼泪唰地掉下来,止都止不住,跌跌撞撞跑过去,抱着外孙,不停摸他脑袋,像他小时候一样哄:“不哭不哭,外婆来了。”

    “外婆,你怎么才来啊,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才来?”

    喝醉的刘十三只会说这两句话,意识不清,仿佛六七岁的小孩,满肚子的委屈,自己那么难过,外婆一直不来。

    王莺莺抱着他,掉眼泪,翻来覆去说:“我的外孙哦,我的宝贝哦。”

    她不明白,自己那么要强的外孙,怎么蓬头垢面一塌糊涂的样子。

    刘十三紧紧抓着王莺莺的手,说:“外婆,我难受。”

    “外婆给你煮汤喝。”

    刘十三喃喃地说:“外婆,我是不是很糟糕?为什么喜欢的人都要离开我?妈妈走了,牡丹也走了……”

    祖孙两人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刘十三嘴里含混不清,王莺莺沉默好一会儿,说:“十三,你是不是很想妈妈?”

    刘十三点头:“做梦都想的,外婆,小时候喜欢躺在长凳上看云,我以为,天上的云会变成你想念的人的样子,好几次,我好像真看到了。长大一点点,学习要紧嘛,不专心去想她了,闲下来才想,可是没有断过,一天都没有断过。”老太太的眼泪一串串掉。

    “是我不好吗?是不是我很小的时候特别讨人厌?不然妈妈怎么不要我?”

    王莺莺说:“她有她的难处。”

    刘十三认真赞同:“我也这么想,只不过想不通。智哥说,想不通,不想,喝酒。”

    他打开一罐啤酒,递给王莺莺,豪爽地说:“酒逢知己,就是兄弟!你是外婆,也是我兄弟!干杯!”

    王莺莺跟他干杯,咕嘟嘟喝啤酒,第一次讲了个遥远的故事。

    4

    你妈出生在一个岛,海边的,那里有棋盘脚花,到了晚上才开。当时你外公在,开心得不得了。后来你外公没了,家里人只要你妈,赶我走,我就偷偷带着她,回了云边镇。

    她十几岁天天跟我吵,高中没毕业离家出走,回来带了个男的,就是你爸爸,说打工认识的。他们结婚,你妈肚子大了,还没把你生下来,那个男的拿了家里所有钱,跑了。

    你妈上吊,没死成,整天不说话。你两岁的时候,她又要走。我说,你再走,就别回来了。她说,不能赖着我,死在外面也好。

    她写过两封信,说结婚了,过得很好,就是很远很远,回不来。

    我托人回信,说,你回来,我出钱。

    她呀,再也没有消息。我一直想,是不是过得不好,没脸回来呢?

    王莺莺絮絮叨叨,刘十三头晕眼花,叨咕一句:“外婆,我活得很没意义,想要的都得不到,算了,什么都不要,死了算了。”

    王莺莺心突突直跳,擦擦眼泪,气得骂他:“你怎么能乱想!四肢健全,受过教育,我们家又不是穷到吃不上饭,怎么能说死字?年轻的时候就要走得远远的,吃好多苦,你怕什么!家里有人,我老太婆在,你就有家的,闯得出去,回得了家,才是硬邦邦的活法!”

    刘十三赶紧摸摸王莺莺的背,帮她顺气,没想到王莺莺反应这么大。

    王莺莺说:“就算我不在,你也要好好活。”

    刘十三撑不住了,嘀咕:“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王莺莺说:“外婆在的,一直在。”

    刘十三睡着了,梦里笑嘻嘻:“外婆长命百岁。”

    5

    行李捆成一包一包,一次性搬不动,慢慢搬。最后王莺莺蹲下身子,把刘十三的胳膊搭在肩上。

    刘十三醉成一摊烂泥,不停往下滑。

    王莺莺半背着他,慢慢下楼。不像小时候的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

    楼道口,王莺莺停下来喘气,唾沫星子一股血腥味。她扭头端详外孙,把他的头发拢好。

    夜未央的省道,拖拉机匀速前行,车斗颠簸,刘十三躺在里面哼哼唧唧。王莺莺把拖拉机停到路边,帮他翻身,等他吐完,拿毛巾蘸了水给他擦脸。

    拖拉机开了一夜,刘十三吐了几次。有次擦脸,刘十三醒来,恍恍惚惚的,以为回到了某个深夜,他喊着:“我不去,我不走,我要回家。”

    王莺莺说:“好好,我们不去。”

    刘十三眼泪滚下来:“我不去找她了,我不想见她,太伤心,我们不去找她。”

    王莺莺哄他:“不去找不去找,我们回家。”

    刘十三满意地滚回车斗:“回家好,我想我外婆,我想她做的豇豆炒肉丝,我外婆真好,我跟你说,她一点都不凶,一点都不,她会打麻将,我们找她打麻将。”

    王莺莺回到驾驶座,踩下油门,七十岁开着拖拉机,近乎一日一夜,整个后背湿了。省道尘土重,夜里没灯,王莺莺努力望着前方,泪水和汗水滑过皱纹。

    外婆真想好好活下去,真想永远陪着你,外婆在,你就有家。

    现在怎么叫她放心,老太太心痛,痛得快碎掉。生死是早晚的,可惜太快了。

    马达的突突声中,王莺莺呜咽的声音被掩盖得很好。

    山顶穿破云层,

    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

    海浪涌动,雾气弥漫。

    岛上铺满白雪,

    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

    云海之间孤立无援。